他種了一小塊地,日子過得貧窮,但也還能活下去。因為能說會道,儘管那麼長時間沒回來,他在村子裡也還算混得開,喝酒不愁找不到人。
隻是平常聊什麼都能聊的滔滔不絕的人,一喝酒就會安靜下來,一眼不發的,使勁往肚子裡咽酒,仿佛咽下去的是曾經吃過的那些苦。
後來有一次進城的時候,他偶然碰到一個人。
林疏一眼就認出這人是容向晨那塊“死亡之板”上的敖毅。
兩個人相處的十分自然熟撚,絲毫沒有因為其中一方社會地位的猛然降低,而產生生疏感。
經久未見的兩個人不厭其煩地聊著從前。
許仁昌剛來到這座城市的時候,他們在一個飯店洗盤子,那時候許仁昌年紀小,大夥都喜歡欺負他,隻有敖毅願意為他出頭,後來許仁昌就跟在他屁股後麵,一口一個敖哥叫著。
後來,敖毅就一直罩著他,幫他擺攤、租門麵、開店、買房、買車,連妹妹的後事,都是他一手操辦的。
妹妹出事兒那段時間,許仁昌正好在局子裡,他那個妹夫是個混賬,見許仁昌進了局子,騙他妹妹離了婚,卷了所剩不多的醫藥費跑了路,他妹妹險些被醫院攆出去,死了也沒人過來通知他,他連妹妹的最後一麵都沒見上。
繳錢,辦手續,火化,他沒吭聲,敖毅都幫他妥帖處理好了。
直到許仁昌從局子裡出來,敖毅也沒提還錢的事。
敖毅又跟他說,沅荊省有老兩口想給自己沒成家就死了的小兒子說個陰間媳婦,問他願不願意把妹妹嫁過去,好在底下有個家。
他動心了。
他們這裡死去的單身女性不能進祖墳,就算硬要進,也總會被人偷走。
他舍不得讓妹妹做個孤魂野鬼。所以至今她的骨灰壇子還在土炕的西南角上放著,不能入土為安。
如果真有人不嫌棄她結過婚,生過孩子,願意和她結陰魂,那他就算死也瞑目了。
他答應了敖毅。
後來拿到了八萬塊錢,敖毅說這是那家給他的彩禮錢,他不知道配陰婚還要收彩禮,想著要不還是陪嫁過去,敖毅說那家有錢,不差這點。
可許仁昌麵對這筆天降的橫財無所適從,拿出三萬給了敖毅當作辛苦費,順道將之前欠他的一並還清。
他打聽到了妹妹冥婚的日子,從西秦一路坐火車過來,天黑才到縣城。
明天就是妹妹大喜的日子,他心心念念著想去看一眼。他打聽到東山上有條大家上山挖藥踩出來的小路,不長,就三四個鐘頭的腳程,過去了就是他想去的那個村子。
為了省那打車的三百塊錢,他上山鑽進了林子,然後就再也沒出來。一次不期而遇,成了無妄之災。
許仁昌死在沒人知道的叢林裡,到了也沒見著他可愛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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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正煊站在山巔,透過茂密的樹林,破小的縣城坐落在山的另一邊,像是森林裡生出的一塊灰色黴斑。
林疏跟在任正煊身後,看著他一瘸一拐地往山的另一邊走,當他進了村子時,日頭已爬到了人的頭頂,曬得人頭皮生疼。
這樣封閉的小山村很少有人外人來。任正煊頂著旁人詫異的打量,奔赴這場許仁昌不能來參加的婚禮。
大紅的罩子下蓋著一大一小兩個棺材,紅綾布置的靈堂裡擺著兩張大大的照片,賓客穿著黑色的衣服,口袋裡塞了紅布,臉上掛著說不清是喪還是笑的表情,一個個的臉僵著像紮成的紙人,隻有相框裡的兩個人淡淡笑著,事不關己地看著靈堂前這場喪事喜辦的鬨劇。
告慰文還沒讀完,就從外麵烏泱烏泱地湧進來一群漢子,凶神惡煞的,二話沒說就把老兩口推倒在地。還算體麵的衣服上滾滿了土,老太太指著來人鼻子罵,老爺子閃了腰,扶著腰不斷大喘氣。
可圍觀的親戚朋友卻沒一個上前幫忙。
林疏和任正煊一起站在人堆裡,聽見他問旁邊看熱鬨的老鄉這是怎麼回事?
老鄉說,那些人是放高利貸的。老兩口向他們借錢給自己小兒子結陰親,期限隻有一個多月,利息卻漲了本金的快一半,前幾天這些人就來要過,被老太太拿著菜刀攆了出去,沒想到今天又來了。
他們在這兒說著,那邊又動起了手,老太太臉被打的又紅又腫,老爺子生氣間一口氣卡嗓子眼裡沒上來,咳又咳不出來,顫抖著手,憤恨指著小混混們,臉憋得紫紅。
老太太尖叫著撇開掣肘她的人,衝過去給老爺子拍背,卻發現手底下的人慢慢沒氣,硬生生地給憋死了。
她瘋了似的,衝進人堆裡,按著個年輕小夥子,就拿靈桌上的盤子往他頭上砸,然後又被掀翻在地上。
她惡狠狠地盯著他們,一個沒想開,站起來一頭撞到了靈桌上,血流如注,染紅了桌子上擺著的黑白相片。
兩個死人的喜事,成了兩個活人的葬禮。
那些小混混們打砸了老兩口的家,拿了值錢的東西,散了。
老頭兒老太太的親戚們跟咽了蒼蠅似的,忍著惡心出錢買了棺材,他們合計了一下,沒人願意在這兒守三天靈,當場叫來了挖掘機,天沒黑人就埋了,利落的緊。
但不管怎麼說,妹妹還是按照許仁昌的意願入土為安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