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雅致的花廳內,曾經同在女帝麾下的兩人靜靜對視,麵上都畫著笑,視線相交時卻似有金戈交擊之聲響在虛空。
半晌,卻是師殷先打破了沉默:“涸轍之魚,自然會想儘辦法跳出那一窪水潭。”
魏繪聽了便知道左仆射這是默認了,說到底他倆誰都不比誰乾淨,在這互相指謫就同《晉書》所載:“季龍十三子,五人為冉閔所殺,八人自相殘殺。”
不過師殷用的比方也隱晦地透露出了點信息,涸轍之魚涸轍之魚——王鄭兩家當下如同被困在車轍水潭中的魚,那意味著女帝有意向清理王鄭兩家了。
投桃需報李,魏繪思索了下,道:“師大人,皇太女將滿五歲——放眼滿朝,也隻有您堪任太子少傅一職,又何必於此時收那王珣為徒?”
——豈非是在引火自焚?
師殷默然片刻,卻又是另起話題,避開了魏繪的探問:“魏將軍,可願手談一局?”
魏繪聞言,淡笑搖頭:“在下不擅棋藝,更不敢與師大人對局。您已堪稱當世罕見的棋手,與您對局豈非是在班門弄斧、自取其辱?”
“魏將軍過於自謙,我亦非弈秋之屬。惟知萬古無同局,黑白輪流日月新。”師殷挑眉,“還是魏將軍休息太久,寶劍染鏽、壯心已已?”
文人罵人就是牛,都不帶一個臟字。若是換了寧光逢在這估計已經往“不行”上去想了,偏偏魏繪對詩詞琴畫略有涉獵,本身畫風就和鎮西軍有點格格不入——“壯心已已”脫胎於曹孟德的《龜雖壽》老驥伏櫪一句,左仆射這是在拐彎抹角譏笑他老。
比女帝癡長十歲一直是魏繪心中秘而不宣的隱痛,師殷此舉直擊他痛處,真是不失當年智計百出的狗頭軍師風範。
魏繪再好脾氣此時也心起薄怒,抬手示意仆從取來圍棋,兩人移步花廳後的抱廈中。魏繪先做了個圍棋開局前的禮讓動作,指了指黑棋:“在下冒昧,擅選黑色,請師大人見諒。”
師殷原本是平靜的神色,聽到魏繪要搶先手才笑了,問:“魏將軍擅於守成,行棋居然要先手嗎?”
魏繪淡笑,極為迅速地落下一子,黑色的棋子落在棋盤下角,明明是先手卻也無端透露出穩重態勢:“師大人昔年布局行兵時便擅長攻伐,若是讓您先行,在下這後建之‘城’要如何守才不至於落得赤地千裡的殘局?”
“以進為退,轉攻為守嗎?”師殷也迅速落子,“想不到魏將軍在棋局上也善使《孫子兵法》,明明是分毫不肯弱於旁人。”
“書讀得再熟也是紙上談兵、棋上鬥心,怎麼比得過師大人身經百戰、通曉權謀呢?”魏繪到底露了點怒氣出來。
師殷依舊坦然受了他的明褒暗貶,隨著魏繪一子一子地迅速落子。日頭東升西移,兩人下棋的速度越來越慢,思考棋路的時間越來越長。棋盤上局勢漸漸趨向於對魏繪不利的局麵,他不再做無用的口舌交鋒,沉靜下來。
師殷見他的氣韻慢慢發生變化,又落一子,毫不留情的一著,拉開了封殺魏繪的黑色大龍的第一步,棋局似乎已步入終局:“搶先落子,容易被征;魏將軍這一手引征剛開始打的迷惑是不錯,但征子過於明顯,迷惑戰術未必奏效。”
魏繪輕笑,答:“圍棋十訣:不得貪勝、入界宜緩、攻彼顧我、棄子爭先、舍小就大、逢危須棄、慎勿輕速、動須相應、彼強自保、勢孤取和。師大人又怎知這被征子,不是我的棄子呢?”說罷,黑色大龍下落下一新的黑子跨線單跳靠二白子。
師殷見了,麵色微凝,落子的手第一次有了遲疑。
魏繪見狀,也不得意,輕聲問道:“在下這一招師大人要怎麼解?您若要衝回,我可以擋;您若要跨棋,我這條龍可就一時死不成了。”
“哼。”師殷冷哼,白子落下,終究是暫時放棄封殺黑色大龍的意圖,另開新的一角戰局;同時引開話題,“陛下偏愛魏將軍,因的就是你穩重非常。魏將軍方才問我為何要收王珣為徒,那魏將軍緣何在此時收弓允中的一雙兒女為徒?”
魏繪盯著棋局,費勁心思想要盤活自己的黑色大龍,完全沒注意到師殷目光已經不在棋盤上,而是環視四周,似在尋找什麼。
半晌,魏繪終究是緩緩吐出一口氣——師殷果然不愧是國手,縱使一時放棄封殺,也並未留下破綻或生機可讓他翻盤。日影西移,這一局棋已經下了快一個時辰,雙方都吃了不少子,已入膠著僵局。
師殷環視一圈抱廈,未見有什麼異樣;麵前之人沉思棋局也不知是不是故意不接話,想了想,又道:“魏將軍可知,自今年年初起,凡是有彈劾你的官員都被陛下褫職了。”
魏繪落子的手一頓,停了一會,才又覆下一子。
“那弓允中深得李家真傳,最是會見風使舵之人。”師殷於右上角大龍廝殺處落下一子封住突圍殺出的兩顆黑棋,“魏將軍如今又身懷鳳裔,簡在帝心啊。”
突圍被攔截、黑龍被困於右上角,魏繪未見焦急,轉而在左下師殷圍繞自己最初那顆征子先開的另一角戰局中再下一子與征子遙相接應,征子竟頓成孤棋,意圖逼迫師殷放棄右上角圍堵轉而吃掉左下二黑子。
師殷若先攻左下,則喪失右上白龍的優勢,魏繪可得喘息之機;師殷若繼續攻右上,則左下魏繪的孤棋將如芒刺在背,引得師殷必須時刻分心防範,魏繪亦可得二分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