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安十三年的一月,女帝第一次缺席了上元燈會。
左仆射師殷這次本來是照例掃蕩所有燈謎攤子,奈何提著盞燈王將十裡朱雀大街從宮城門口逛到南城門口,從燈火輝煌地找到燈火闌珊處,也沒尋到他想要贈送燈王的那個人。
掐指算算,輔國大將軍魏繪的產期就在這幾日了。
師殷搖搖頭,命仆從將燈王用錦盒收好送往皇宮,一襲紫衣在燈影幢幢的街上似暗影般枯寂隱去。
舊來詞客多無位,金紫同遊誰得如。
輔國大將軍魏繪是差兩年就能跨過五十知天命之齡的人了,這般高齡還鬨出未婚先孕的醜聞讓羽都百姓嘖嘖稱奇了好一段日子。但隨著金吾衛出入和女帝鳳鑾駕臨魏府的次數越來越多,再蠢的人也學會了噤聲。
元宵燈會時正值魏繪產期前夕,頭一次當孕夫的魏繪遠比當了五年母親的女帝還淡定,健身散步飲食湯藥一樣沒落下。反觀女帝,驚恐得頭發又掉了快一拳頭的量,每天下了朝拉著一馬車奏折趕到魏府,批完一本就要竄出去看看院子裡散步的魏繪好不好。
因為要盯著老魏孕期,女帝今年的元宵燈會都沒心情去看,命宮中織造臨時趕製了幾十盞花燈把魏府點綴了下;自個披了魏繪去年秋狩獵的白虎裘和他擠作一團看花燈,一邊絞儘腦汁猜花燈上翰林學子們出的燈謎。
皇儲鴻和三個也有白發的兄弟在不遠處打鬨,小姑娘踩在兄長背上要去夠一盞飛雪江山圖的走馬燈,奈何抻長了胖乎乎的小手臂也還差半臂距離;又不肯去打擾黏在一起的母皇和魏叔叔,小姑娘想了想,乾脆叫上兩個吃糖葫蘆的弟弟一起壓在長兄身上,玩起了疊疊樂。
“唉,殿下們,當心摔傷了。”魏繪眼尖瞅到四個疊在一起的小不點,哭笑不得地要去扶;女帝攔住他的動作,一手一個娃提拉著扯開了疊疊樂:“有宮人在,你們怎麼不喊他們取?”
“自己拿到的才是最棒的!”兄弟仨一人挨了一記擰耳朵,皇儲鴻則喜得一個爆栗,腦袋上起了個小包還叉腰不服氣,鼓起腮幫子找魏繪告狀,“魏叔叔你說是不是!”
魏繪難得啞了口,搖搖頭不回答。女帝不知道從哪兒掇起一根木棒就要打女兒屁股,一時間滿院子裡都是燈火流光和追逐打鬨聲,向來安靜的魏府吵鬨得像是民間尋常百姓家。
魏繪含笑望著女帝和兒女們打鬨,這樣融洽溫馨的場景在此前征伐戍邊的漫漫人生中他幾乎不敢想象,卻不知為何竟猝不及防輕易得到了。
恰恰就是因為得到得太輕鬆突然,令他越發覺得像是個一觸即碎的幻夢。
——隻要鎮西大都督寧光逢一封奏折,魏繪便會瞬間失去一切。
然而上個月的宮宴上,鎮西大都督並未得到女帝應允得以出席。
可能是出於對去年年中那封增兵奏折的報複,又或者隻是單純的礙於西樹蠢蠢欲動,女帝並未同意寧光逢返京參加宮宴的折子——雖然各地刺史和平北大都督沙以文也沒有得到允許,但這是十二年來寧大都督第一次缺席宮宴。
眼前的燈火流光溢彩,映照得彩燈下滿地捉孩子的女帝似是浮夢中最絢爛的一筆摹畫。魏繪望著她,不知為何突然回想起顥州那蒼茫連綿的草原戈壁,亦不知雄關城頭上,甲胄儼然的鎮西大都督寧光逢此時,望的會是哪個方向。
盧競的屍體是在上元夜將過的五更時分悄悄漂在護城河上的。
同天夜裡輔國大將軍魏繪發動、瀕臨難產,女帝拋下隔日例行要給百官們的賞賜不管,執意待在產房裡陪同魏繪生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