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魏繪汗濕的長發和額頭、看著他隱忍卻抑製不住擰起的眉頭,聞著產房中逐漸氤氳起來的血腥味,聽著弄婆重複的毫無休止的喊話,女帝突然感覺害怕了。
在屍山血海裡廝殺時她沒有害怕過;在軍隊瘟疫橫行、百姓饑不果腹隨時會民變時,她沒有害怕過;在稱帝前一日、煌煌大殿內昔日並肩的同伴一個接一個跪拜、倒退著離去僅餘她一人時,她沒有那麼害怕過;前五年看著國庫地磚似潮水起伏時露出的沙灘時,她沒有害怕過;甚至在下定決心元年就拔掉崔盧李三姓世家的那個夜裡,她也沒有那麼害怕過。
卻在上元節這個煙火似流星的夜裡,她突然害怕魏繪也會同流星一樣眨眼即逝。
寧光逢不肯陪她,整整十二年都沒有遞過自請入宮的折子;她認了,也遂了他的心願放他回西北。這座宮殿、這個權力場拴了那麼多人,寧光逢不想被拔掉爪子和牙齒,她也舍不得看他變得如同自己一樣。
師殷和融卿惲早兩年就開始和死灰複燃的老世家們打得火熱,她冷眼看著,時不時打壓下再安撫下,因著昔年那兩個白衣卿相的青年影子而念著舊情不肯下狠手。他們要發展勢力,她同意,畢竟天下除了封幀怕是沒有第二個梗著脖子也要孤身走到死的人。
百官對她不那麼忠誠,她也可以忍,畢竟朝廷要運轉下去不可能隻靠那麼些人,隻要他們辦實事,貪點就貪點;但是貪多了那就是待宰的肥羊,刀從脖子上砍下去時怨不得任何人。
沙姐姐和麹姐姐為了避開師殷的鋒芒而選擇龜縮不出、替她鎮住北部邊境和人口最多的鈞州,她也認了,畢竟她不想看到昔日同伴刀劍相向。
不曾想最先開始內鬥的居然是師殷和融卿惲。兩位黨鞭穩然坐視黨派下的小蝦米互相攻訐,又與她坐在金鑾殿上放任他們爭鬥的行為何其相像。
她肢解了幾大世家,他們就以更加隱秘深遠的學閥形式試圖東山再起;她日複一日地同那些人鬥,午夜夢回時卻已經認不清鏡子中那張權利熏心又深藏疲憊的臉是誰了。
到頭來甘願陪在她身邊的、她唯一還能認得清的人,隻有魏繪一個。
上一次女帝感覺那麼害怕,是她剛穿越到這個陌生世界,孤身一人、舉目無親、什麼都失去了的時候。
父母朋友、同事親友、房車工資、電腦手機、遊戲小說,二十年來屯下的一切隨著穿越這件事一夕間煙消雲散。
皇儲出生那日她曾以為飄浮的自己能落地了,與寧光逢血脈相連的女兒能成為她的錨、讓她在這個世界重新找到點歸屬感。這個可笑的幻想終究還是隨著寧光逢的西歸破滅。
如今她試圖從魏繪身上找到點慰藉,依然要被命運奪走嗎?
“老魏……”女帝攥住魏繪的手,那寬厚的掌心裡全是痛極泌出的冷汗,他明明痛到都快痙攣了,仍不肯太過用力扼傷她的手,“朕命令你不準……”
這種話她說到一半自己都覺得可笑,啞了啞,終究慌了神:“撐下去……彆丟下……”
當了十二年皇帝的思維慣勢阻止了她說出剩下的那個字,但她依然能辨清魏繪微微驚詫睜大的眼中瞬時閃現的光。女帝一直很喜歡魏繪那雙絳紫色的眼睛,笑意盈盈的,比他麵上那溫和的笑容更能安撫人心。
魏繪從來都是穩重而不露聲色的人,女帝印象裡好似從未見過他直接發怒。融卿惲有時都會怒極出手當街打人,關於魏繪的彈劾折子女帝唯一收到的一次還是他私下設宴為她慶生。
這般克製隱忍的人於此時忽然露出了令人心驚的神情,女帝分辨不出那到底是執著還是貪欲、是欣喜還是酸澀,她隻知道自己原本就慌了的心神更是顫了起來。
完了。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