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人這才覺出味來,暗暗咋舌原來爭風吃醋這種事不僅會發生在女人中,男人吃起飛醋來更是恐怖和小心眼。鎮西大都督寧光逢已經連續三年未得批準返回羽都參加宮宴,心底對昔日兄弟被立為鳳君的不甘不僅沒被磨滅,反而成了一道仍未愈合的暗傷。
宮人斟酌用詞,直到寧光逢不耐地冷哼一聲才打了個寒戰,老老實實回答道:“鳳君又有了喜脈,近日一直染病在床,陛下和幾位殿下日夜輪流陪護著。”
話音落,寧光逢臉上神情不辨喜怒,宮人卻眼尖地發現大都督手中的提盒已經被攥出了木刺。
宮人垂下頭,再不敢多說話加重他的不快,胡亂找了個由頭告退。
寧光逢獨自坐在軍帳中良久,四周士兵們巡視的甲胄摩擦聲遠沒有冬日呼嘯的風來得刺耳。
坐的時間久了,他感覺好像有蛇一般陰冷的寒意侵入鐵甲,自十指腳底緩緩爬升漫延至四肢百骸、血肉骨骼中。
三年前宮宴上被侍衛當眾攔下丹墀時,沒有這麼冷過。
但在看見女帝漠然的神情時,心中寒涼痛苦不下今日。
三年前他就該明白的,他早就失去她了。
寧光逢枯坐良久,半晌短促一聲笑,揭開食盒打算將冷透的臘八粥一鼓作氣狼吞虎咽掉,說不定填飽肚子了還能緩解些冷意。
可甫一打開食盒,映入眼簾的不是宮中精製的臘八粥,而是一封蓋在碗上的信。
落款:右仆射融卿惲。
寧光逢蹙眉打開來信瞅了半天,英武的麵上漸漸如陰雲聚攏。他根本看不到最後,中途就將信紙一揉扔在地上;可過了片刻,他麵露掙紮,俯身撿起紙團展開再看。
看罷,他連聲低罵:“瘋子!”
“他可不瘋……他可不瘋!他算得可精著呢!”女帝抱著湯婆子窩在魏繪被窩裡和他擠在一起,似乎隻有魏繪的體溫和切實存在才能帶給她一點點可憐的安全感,失控大笑,“融卿惲算準了朕不會對寧光逢動手啊!他算準了啊!”
“陛下,不要太過動怒,您身體尚未痊愈。”魏繪再度有孕,這次的胎相比前兩次更加凶險,女帝已經兩個月沒有回過棲梧宮一直宿在鳳棲宮守著他,生怕一個錯眼他就會猝不及防離開。隻是此時此刻怎麼看更虛弱的人都是麵色慘白如金紙、精神萎靡的女帝,魏繪不敢讓她碰著顯懷的肚子,隻得展臂攬住她讓她能安穩枕在自己肩頭,輕聲安撫。
三日前女帝聽聞禦史大夫李謙暴病而亡的噩耗傷心至吐血的消息已經傳遍羽都,眾人都在猜想女帝除了獨寵鳳君外亦對李家三郎有九分情分,隻是礙於元年血洗三家的陳年舊仇不能納他入宮。看客們紛紛扼腕歎息,歎女帝癡情惜李謙薄命,一時間話本子傳奇在羽都如雨後春筍般冒出,甚至有傳出鈞州的傾向。
唯有當事人和魏繪聽了是諷刺一笑。
“為什麼啊……為什麼要拉寧光逢下水!他又為什麼要摻和進來!”女帝還在狂笑,笑著笑著眼淚滾落,“朕最放心的就是他和沙姐姐,為什麼他也要加入黨爭?!皇儲是他的女兒還不夠嗎?還不夠嗎!”
魏繪默然。這話他作為育有一女的鳳君並不好接,但作為寧光逢的支持者之一和此時唯一能安撫住女帝的人,他不得不接,思索了下,道:“陛下,這其中或許有什麼曲折……”
女帝笑聲頓止,像蛇盯住獵物一樣望向他,伸手攥住他手臂:“老魏,你信嗎?這話你自己信嗎?”
女帝的手緊得像鐵鉗,甚至隱隱發出了骨節咯嘎的聲音。魏繪沒有呼痛,也沒有顧左右而言他去轉移話題,隻是一聲輕歎:“臣……也不信。”
“哈。”女帝慘笑,鬆開手,見自己將他手腕攥出鮮明紅痕了又瞬間慌張起來,放開湯婆子替他揉著手腕,“何止是他……師殷和封幀的徒弟昨日便上奏參融卿惲謀害李謙,數人聯名要求朕徹查。真是好靈的鼻子,跟搶食的野狗一樣恨不得利用一切機會從對方身上撕塊肉下來。”
“朕好累啊,老魏……”女帝握著他的手,頹然道,“看他們鬥、同他們鬥,鬥到最後得到了什麼?百姓有過得更好嗎?田畝產糧有增加嗎?分到災民手裡的銀子能多哪怕半錢嗎?賑災的粥是不是依舊稀薄得能照出人的影子?”
“這樣的朕,同前朝那個放任黨爭、眾叛親離的末帝又有什麼區彆?”提起那個被她親手斬下頭顱的末帝,女帝忽然又瘋狂起來,好似從那顆頭顱上看到了自己的未來,抬頭望向目光擔憂的魏繪,麵露狠厲,“你是不是也恨著朕?恨朕拿魏紫做誘餌、自導自演一出戲隻為了清理師殷的勢力?你是不是恨朕?”
“陛下,陛下。”魏繪忙抱住她輕聲安撫,朝堂權力之爭多年前就將女帝熬成了羽毛掉落的鷹,如今更是逼得她精神衰弱快成半個瘋子,“臣不會恨您,臣知道您是做足了萬全的準備才設那一局,您絕不會讓我們的孩子受到半分傷害的。”
女帝在他安撫下漸漸安靜,消弭了瘋狂重新變得失落頹廢,直到聽到魏紫和皇儲鴻的名字後重又打起精神,抬頭輕輕撫摸魏繪顯懷的腹部,低喃:“對……孩子,我們的孩子。誰都彆想傷害她們,哪怕是沙以文和寧光逢也不行。”
魏繪聞言終於放下心來,輕輕啜吻著女帝額頭:“臣一直相信您,陛下。”
“嗯。”女帝笑笑,將頭埋進魏繪懷中。隻是不知想起什麼,她忽地又是一聲輕歎:“可惜李謙……李家三郎,終究是白死了。”
“李謙?他不會白死。”在門客問起時,身著紫色高官袍服的融卿惲笑了笑,把玩著手中茶盞,結著厚繭的指尖在茶杯口沿來回摩挲,“能成為擊垮陛下的利箭,他泉下若有知,也該感到榮幸才是。”
“可是大人,這樣做是否太過冒險?”門客是經曆過元年血洗世家風波的世家旁支老人,對當年滾了一地的人頭、流了一地的血仍是心有餘悸,“若是陛下決意徹查,隻怕您和寧大都督都會受到刑部排查。”
融卿惲斂眉,漠然道:“陛下不會徹查的。”
“但……”
“光逢是皇儲生父又是鎮西軍神,更與平北軍沙都督是至交好友。”融卿惲道,“徹查?換儲?陛下若不想逼得兩軍皆反,她必不會那麼做。”
見門客還在驚疑,融卿惲耐心向他解釋:“早些年陛下還沒那麼多掣肘,行事自然雷厲風行,隻是如今……”輕笑,道,“陛下現今的牽掛是越來越多了。要她那麼暴躁的性子行軟刀子的事,可是為難死她了。”
他歎息:“我的陛下啊……其實最是念舊和心軟的。”
門客漸漸放下心來,卻仍有些疑惑未解,問道:“但是大人是怎麼算準李謙一定會吃下那毒糕的呢?寧都督突然給他送點心,有點腦子的人都不會食用啊。”
“本官養你是讓你幫本官解憂的,怎麼如今成了本官替你解惑了?”融卿惲瞥了門客一眼,嚇得門客連連告罪。
但他仍是說了下去,眼角眉梢都帶著幾縷對自視甚高的世家子弟的輕蔑和幾分不知對誰的譏嘲:“因為李謙自認為很了解陛下,而光逢在他眼中,也是可以代表陛下的。”
融卿惲冷哼:“可笑。放眼滿朝,有誰能比本官更了解陛下的?”
“我本以為我很了解陛下,卻不料陛下竟心狠至此。”
李謙坐在花廳主座上,對著那盒寧光逢送來、用的卻是宮中款式提盒的糕點笑得苦澀。
“大人,奴婢還是替您將這東西扔了吧。”有仆從上前想取走那盒極為可疑的糕點,卻被李謙揮手攔住:“退下吧。以及告訴管家,府中奴仆今日後皆是自由身了。”
“大人?!”奴仆驚恐抬頭。
“走吧,現在走還不至於被陛下滅口。”李謙再次揮手,麵色慘淡。奴仆欲言又止,終究是眼中噙著淚默默退下了。
“要用我的死做攻擊融卿惲的第一支箭嗎?陛下可真是下的血本啊。”
李謙起身,在空無一人的花廳內朝著皇城的方向下拜,三跪九叩,朗聲震天:“但望陛下不會讓臣白死!”
“臣李謙!叩謝陛下聖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