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喪期一過,便入了夏。
滿宮慘白的縞素終於撤了去,六月的豔陽當空下,朱牆琉璃瓦,雕梁畫棟,亭台樓閣,太液池水,又重回了往日的顏色,流光溢彩,熠熠生輝。
一磚一瓦,都沉澱著大昭四百年的榮光。
大喪已結,便是休朝十日,大赦天下。
酒肆茶坊說書說起前事來,都道是承安年間的舊事了。
如今,已是永興年間了。
宮內宮外,朝野上下,改頭換麵。
每逢新朝換舊年,便到了清算的時候。
一朝天子一朝臣。
早在喪期未過時,朝中便已有幾個坐不住的翰林文士在早朝間上書痛陳裴靖川戕害忠良,禍亂朝綱,言其所作之惡罄竹難書,以求皇上聖裁。而姬懷睿隻是淡然視之,並未表態。
可有時候不駁斥,就是默許。
朝中的眾臣官場摸爬滾打多年,個個都是人精,見姬懷睿如此態度,便也都會了意。
於是喪期一過,諫官鋪天蓋地彈劾的奏折幾乎淹沒了司禮監,這時倒是都不懼裴靖川了。而司禮監和內閣自是可以將這些折子一力壓下,可卻壓不住朝堂之上一幫清流文臣帶著血書當著姬懷睿的麵慷慨激昂地死諫鏟除閹宦。就連朝中的部分閹黨見勢頭不對,也都紛紛倒戈,以求明哲保身。
權力的儘頭永遠都是一把利刃,刃鋒需用人的心頭血來滋養,可人們卻還是蜂擁而來爭相將這把利刃插入自己的心臟。
隻是可巧不巧,在這萬分緊要的關頭,姬懷睿卻突然病倒了。
這一病便是數月。直到九月立秋,姬懷睿竟是病得連上朝都不能了,於是裴靖川又重新掌控了朝局。
百官緘默。
先前有骨氣的如今也沒了骨氣,餘下的幾個特彆剛烈的,如今正在廠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到了九月十四,姬懷睿終於強撐著被軟輿抬著上了次朝,當朝頒旨,立貴妃殷氏所出皇長子予曜為太子。
九月十六深夜,宸陽宮忽然來人通稟姬懷睿傳召於我。
我站在宸陽宮外,看著整個太醫院的太醫傾巢而出地候在殿門外,一個個都不住地顫抖著,麵如土色。
“皇上如何了?”我身著鳳袍朝服,立在烏泱泱的一眾太醫跟前,正色問道。
隻見他們更是抖得如同篩糠,隻有七十多歲的院判大著膽子在我麵前跪下,哆哆嗦嗦道:“回娘娘的話,皇上…皇上龍體垂危…也就在這幾日了…”語畢,驟然伏低了身子,朝地麵不住地磕著響頭,悲聲道:“微臣死罪!求娘娘降罪!”
我微微闔上雙眸,輕吐出一口氣,搖了搖頭:“罷了,你且起來。本宮進去看看。”說罷提起裙擺,徑直往內室走去。
姬懷睿應是已屏退了下人,偌大的宮室內,無一侍從,寂靜清冷,隻他一人躺在寬大的龍床上,明黃色的紗幔半垂,卻掩不住人在日薄西山時重重的喘息。
九月初秋的天,宸陽宮的寢殿內,竟都已生起了炭盆。
他似乎聽見了我的腳步聲,費力地半睜開眼,嘶啞而微弱地喚了聲:
“淑端。”
“是臣妾。”我應了聲,走上前來,看向病榻上那人。
灰敗的麵色,浮腫的雙眼,四肢枯瘦,眼中儘是絕望的神色,黯淡頹廢。誰又能想到,半年前,那個如旭日般奪目耀眼的少年天子,竟成了這番模樣。
“淑端,朕這病來得蹊蹺…是裴靖川,一定是他謀害朕…”他猛然抓住我的手,力氣極大,拽得我生疼,仿佛即將被夜幕吞噬的夕陽迸發出的最後一絲霞光:“朕明明可以中興大昭,擊敗靺鞨,揚我國威…卻不承想大業未始,竟亡於一醃臢閹人之手!”
中興大昭?大業未始?
若說我心中對他依舊殘存著最後一絲不忍,也在聽完這番話之後,灰飛煙滅。
他說罷,另一隻手伸到枕下,窸窸窣窣地翻找了一陣,竟摸出了一卷明黃色的聖旨。而後,他將這道聖旨塞進了我手裡。
“朕要殺了裴靖川那閹狗!”他嘶吼出這句話後,終於失去了所有的氣力,鬆開我的手癱倒在龍床上,緩緩閉上雙眼,虛弱道:“可這內廷全是司禮監的人,朕的詔令出不去…朕前日已立了予曜為太子,如今這道詔書,你先藏好,他日在朕靈前,當著滿朝文武,你再將它拿出來!”
我將手中聖旨展開,隻略掃了一眼,洋洋灑灑百餘字,隻為鋪墊最後一句“宜於西市行淩遲之刑,以彰國法”。
我垂眸片刻,俯視著病榻上那人,十指攥緊。
有些話,再不說便永無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