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我也不想拖到明日。
“皇上有沒有想過…這毒,可能是臣妾下的。”我壓下心中如巨潮般洶湧的心跳,卻還是未能壓住話語中絲絲的顫抖。
“你說什麼?!”他已經疲憊虛弱到了極致,仍舊竭儘全力睜開眼,甚至試圖半撐起身。
話既已出口,便再無回寰的餘地。我反倒是平靜了下來,當著他的麵,指上的純金鏨花珍珠護甲穿透絹帛,再從中用力一扯,便將手中的聖旨撕成兩半。
清脆的裂帛聲將我在他麵前最後一絲矯情飾詐也撕裂了。
我是愛聽戲,卻不愛作戲。
“你…你…!”他大口地喘著氣,顫巍巍抬起手指著我,原本死氣沉沉的雙眸都被怒氣所占據,但即便如此,他的聲音依舊十分微弱,弱到連我都要靠近一步,才聽得全。
“這毒…銀針驗不出來,臣妾起初是每日下在您的膳食裡,後來毒發起效,您龍體不適召來太醫,於是臣妾又將毒下在了您的藥裡。”我清淺一笑,看著他的怒容,接著道:“全得仰仗皇上信任臣妾,您不敢食禦膳房之食,每日的膳食,都是臣妾親自派人從坤寧宮的小廚房送來的,如何?可合皇上心意?”
他指著我的手驀然垂下,雙肩劇烈地聳動了幾下,猛地嘔出一大口鮮血,噴濺在明黃色的衾被上,腥甜的氣息彌漫開來。
“…為什麼,為什麼!!朕許你後位,待你如此…為什麼…”他再支撐不住,側著身倒在床上,染紅的衾被摩擦著他的寢衣,口中隻喃喃著“為什麼”三字。
“因為臣妾不想再經曆一次亡國之痛了!”我低聲嘶吼,連我自己都能聽出這話中我咬牙切齒的恨意。
撕裂的聖旨從我手中滑落在地,發出一聲悶響。我隻覺著眼眶一熱,有液體順著我頰邊緩緩劃落,止也止不住。
我抬袖胡亂抹了一把臉,自顧自地述說著,從城破那日說到姝兒,從靺鞨戰事說到趙燚。
多麼絕望啊,就像乘著一葉扁舟坐在狂風席卷的海上,明知最終沉底的結局是必然,卻隻能眼睜睜地認命赴死,彆無選擇。
我終於說到了我重生的事,不管不顧他的回應,說完又說起了江州。
“江州是臣妾的故土,那是一個極美的地方,城在山上,山在城中,晨時霞光清絕,暮時可以看到遠處江上的漁船燈火,抬首便可見群山環繞的蜀中風光。”我頓了頓,接著道:“江州自古便依靠著山勢據險而守,屹立不倒,可後來也被靺鞨攻陷了。臣妾的父親隻是個縣令,卻也拒降死守,最後被屠了滿門。還有臣妾的弟弟,臣妾入京時他才八歲,卻嚷著日後定要考個武狀元,報效朝廷,後來守城戰死時不過剛及弱冠。自古殉國者為忠烈,可他們死得值麼?”
說完了江州,又說起了與他的情分:“先古聖賢皆言,夫為妻綱,所以自成婚那日起,我便視你為天。你從來也待我也極好,論起來,天下萬民都有資格恨你殺你,獨我沒有。可我不想再做那賢良淑德之人了,我不想一生再這般走向終結,我也想青史留名,我想我命由我不由天!”
漸漸地,我舍棄了自稱‘臣妾’,越說越遠:“你知道永興十三年我是怎麼過的嗎?我連戲本子也不看了,讀了六十八卷史冊,從堯舜讀到如今。我才明白了,古往今來,什麼聖賢,什麼明君,不過都是時勢造英雄罷了。便是太祖皇帝平定天下,勒馬中原,可若無前朝末帝暴政,他又如何能斬木揭竿,一呼百應?從來天子也是凡人,若我亦有這分氣魄與膽識,女子之身又如何不能掌控這天下!”
“至少,我不會讓大昭亡在我手中,我能做得比你好…”
“你太優柔寡斷,而且剛愎自用,所以你不配做這個皇帝。”
“你不欠我了,我也不欠你的。”
不知說到何時,那渾重的呼吸聲也漸漸歸於平靜,整個宮室內隻餘下我一人的低語,直到最後,連我也無言了。
耳畔安靜得滲人。
大昭曆代皇帝,他們的長夜,原都是在如此的孤冷清寂中度過的。
我彎腰拾起那道被我撕成兩半的聖旨,一轉身,便看見一道修長的黑影立在殿門內的屏風處。
我止住了腳步,靜靜地凝視著那道身影。
“發喪罷。”
他卻向前幾步,走到我跟前,微一挑眉,似笑非笑道:“娘娘手裡拿的是什麼?”
我默然,抬手舉起其中一半在他眼前停留了片刻。
隻一眼,他便蹙緊了眉,麵色陰沉如墨,眼中閃爍著狠戾的光焰。沒發作的原因,大概是因為這道聖旨已被撕成了兩半。
“您撕了它?”
“是啊,不過本宮正欲找些東西將它黏上。”我掃了他一眼,向一旁的書案走去。
方才撕聖旨不過是為了激姬懷睿,不想拖到明日再發喪罷了。
“您莫不是真要殺了奴才?”他半眯起雙眸,逼視著我,這般架勢,隻怕我若應“是”,他便能讓我今日不能活著走出這宸陽宮。
我與他對峙著,靜默良久,從彼此眼中看見了千萬種思緒,萬千種籌謀。
“罷了。”我歎了口氣,唇畔勾起一個淡淡的笑,忽而一揚手便將手中的聖旨扔進了身側的炭盆。
濃煙升起,明黃色的布料很快便被火舌席卷。
“裴靖川,你現在欠本宮一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