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衡點點頭,“不錯。”
薑采盈指節交握,有些用力地發白,“隻是我還有一事想不明白,夜間思之心焦,輾轉反側,非要弄個清楚不可。”
夜已漸深,廊庭之外的燭火已漸不明亮,月色卻極好。清冷的月光投下來,在地上灑下一道道竹影...
“哦?說來聽聽。”
“那日陛下召大司馬入宮,你究竟與陛下說了什麼?”
那日衛衡進宮麵聖後,陛下撤下他的軍印,又將皇陵之行提前了至少半月,明顯二人是不歡而散。
眼下京城之中謠言四起,不管真相如何,隻要陛下有任何廢除婚事的意向都會被全京城的百姓過分解讀,董太妃和淮西侯之間果然不清不楚?
薑叡將宮廷名譽、皇帝威嚴看得極重,更何況這還涉及到已逝的父皇。他是如何鬆口,在這個節骨眼兒答應衛衡的。
昏黃燭火下的雙眸暗沉幽深,衛衡棱角分明的臉龐此刻掛著若有若無的笑意。
“昌寧,我倒是想問問你,今夜你入宮,陛下又同你說了些什麼?”
薑采盈額間發汗。
少帝陰惻如修羅般的話,此刻又如鬼魅般纏繞在耳,“阿姐,這次前往金峰守陵隻是幌子,途中朕會命李漠與你暗中配合。到時候他二人不論誰死誰活,剩下那個必然逃不了朝臣的口誅筆伐。”
“朕,不在乎究竟是誰意圖謀反。朕隻想讓他們雙方兩敗俱傷。”
“陛下,他們未必會爭得你死我活。李漠不是傻子,衛衡同樣也不是。沒有利益,兩敗俱傷的事情,他們不會做。”
龍椅上的少年輕笑一聲,“不是還有阿姐你在其中推波助瀾麼,阿姐,他們兩個都喜歡你啊。”
薑采盈苦笑,她不知道陛下為何這麼篤定。可喜歡是最無用的東西。當年承瑄姐姐的事情,還不夠慘烈麼?
父皇當年多麼喜歡五姐,可她竟趁著祭天巡遊偷偷與那個不知來曆的賤民出逃不過三日...那個男人就被羽林軍亂箭射死。
五姐被幽閉了整整一月,還是不肯鬆口。父皇隻好安排護國公之女安清嵐代替,可到頭來卻釀成兩個女人的悲劇。
五姐,還是隨那人去了...
薑采盈那時候恨不得將那個害死承瑄姐姐的賤民挖墳掘棺,也不理解五姐為何要再次逃出宮,最後在宮外傷心過度殉情而死。
身為帝王家子嗣,那是她第一次感受了皇權的可怕。她很害怕,害怕自己最後也落得那種地步。
龍椅上的那人,此時眼神也變得幽遠,似想起父皇在時在他耳畔叮嚀囑咐的話,“叡兒,你五姐受了賤民挑撥,拋名譽棄親族,大逆不道。往後你當了皇帝,可千萬要保護好你九姐啊,千萬不要讓她重蹈覆轍。”
薑叡喟歎,父皇,如今孩兒恐怕是要令你失望了。
薑采盈敬跪於地,靜靜地聽著玉階之上少帝的輕語,他身穿明黃色的長袍,稍稍一動,周身就仿佛洶湧著金色的波濤。她聽出了少帝的言外之意,乾脆道:“陛下想讓我如何做?”
......
收回思緒,薑采盈抬眸與衛衡視線對上,她黛眉之下是一雙柳葉長眸,睫毛微眨,眸中便有春波流轉,一顰一笑獨有少女風韻。
衛衡聽到她笑,聲音輕盈如柳葉送風,“想知道?”
她掩唇笑時,光潔如霜的玉頸被輕紗半遮半掩,細肉生香,連耳垂都軟得泛紅。一雙櫻唇略抹紅脂,啟唇便猶如俏麗的花骨朵兒,倚身在花叢中燦笑。
她唇角弧度微微收起,抬眸凝視衛衡,一字一頓道:“陛下讓我跟你私奔,大司馬,你敢不敢?”
郭欽在旁驚呼,“主上!”
他再顧不得什麼臣子之節,視線落到薑采盈,眼神咬牙切齒。薑采盈接收到郭欽的視線,漫不經心地聳了聳肩。
隨即,兩道視線齊刷刷地落在衛衡身上。
薑采盈好整以暇,目光盯著衛衡,眼神可以算得上是赤裸裸地玩味。
今日他若敢與自己私奔,明日淮西侯府必然陷入泥淖旋渦,受萬千百姓指點唾棄,李慕父子不會放過衛衡。
如此明晃晃的算計,他不可能看不出來。
其實陛下,並不是如此與她說的。可她想看看,衛衡的反應。
不知何時,他們所處的庭院已完全靜了下來,屋中火苗嫋嫋,偶爾發出蓽撥的聲響。
郭欽的心一緊,兩眼似定在衛衡身上,他是真的怕主上一時腦熱。可越是怕什麼,就會來什麼。
衛衡抬起眼皮,他修長的手指搭在釉色的瓷杯蓋上,燭火之下,他的半張臉燦如明月,半張臉隱沒在黑暗中,看不清半點情緒。
倏而,他屈膝起身,雲緞錦袍如天上流雲隨行而動,腰間垂掛的玉佩輕輕撞了一下,聲音清透如瓷,又猶如水滴墜落玉盤。
衛衡向她而來的步子不曾猶豫。
還未待薑采盈反應,手腕處已覆上一抹熱意。略藏薄繭的掌心握住她,溫熱便細密在她骨節處裹成一圈。
衛衡拉著她往庭院外走,推開門□□院四闊,周邊儘是風竹,月影斑駁灑在地上。
抬頭,一抹皎潔的月牙,懸掛在他們頭頂。
衛衡兩指微並,放在唇邊吹一口氣,清脆嘹亮的口哨聲便幽長地回蕩著,須臾片刻,院子裡響起一聲清亮孤高如謫仙般的啼叫,銀色月光下,兩隻白鶴高空騰躍,向他們展翅而來,所到之處猶如白雲蕩開,隨後白翅蒼影,息如流光。
它們停在院落離他們不遠處左進處的一池水旁,池水平靜如鏡,夜色薄涼如水,水麵倒映著一彎月牙,幾簇竹影,兩隻白鶴以及一雙人。
白鶴交頸而纏,而衛衡也在夜色中凝望著她,“你說,你想養一隻鶴。”
衛衡伸手向她指了指其中一隻,“從今往後,它是你的。”
薑采盈睫毛抖了抖,她甚至不記得自己何時說過想養白鶴這樣的話,可心臟還是猝然又慌亂地漏跳了一拍。
靜謐的月夜下,有曖昧靜靜地融於空氣中,再慢慢地發酵,彌散到人的每一處毛孔。衛衡什麼都沒說,卻好似什麼都說了。
“給它取個名字吧,昌寧。”
被這殷切濃烈的眸光盯著,薑采盈幾乎落荒而逃,“就叫它,小...小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