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日,天朗氣清,惠風和暢。
陵都城中卻隱隱湧動著喧囂的肅殺之氣,街巷鬨市裡巡邏搜查的士兵多了好幾圈。
百姓們惴惴不安,以為有罪犯在皇城腳下逃竄。
而宮中卻有人傳出,九公主為拒婚而出逃,還留下了一封書信。
少帝震怒,即刻派人沿著驛站往皇陵之路追尋,又下旨將公主府的家奴儘數關入皇宮地牢。審訊的宮人換了一批又一批,“說,公主究竟去哪兒了?”
攬月作為薑采盈的貼身宮女,被刑訊地最凶,帶血鉤子的長鞭,每抽一下都像是釘入了骨髓之中。
“奴婢,真的不知道公主去哪兒了,饒命啊...”
淒厲的慘叫在天牢中此起彼伏,不絕於耳,仿佛人間煉獄也不過如此了。
......
到後來,宮廷中隻好宣稱,九公主並非出逃,而是奉陛下聖旨前往金峰皇陵為先祖守陵。
可百姓們哪裡肯信?公主出逃,想必內有隱情。一時間猜測不斷,有些人公主失蹤正好坐實了近來宮中流傳的董太妃與淮西侯有染醜聞,而有些人則認為公主乃是因情出逃。
畢竟,衛衡與薑采盈當年那些事兒,早在綾羅街上衛衡當眾攔駕起就有所發酵了。
早市的茶樓裡,人生鼎沸。最近陵都城熱鬨得很,大夥兒聚在一起,又聊起了這事兒。
一名長臉闊腮的白臉青年擠過長凳,得意地說道:“這事兒啊,我知道內幕。”
“怎麼說?”
據說當年衛衡為羽林軍副統領,禦前帶刀侍衛,後來被先帝單獨派給九公主,貼身保護。
“那時候的大司馬啊,可不像大家夥兒所瞧見的這樣。公主往西,大司馬決不往東。公主說一,大司馬決不言二。”
春日,他們賞花遊水;夏日,他們避暑乘涼;秋日隨落葉翩翩起舞;冬日便煮茶賞雪...
日子過得好不愜意。
“真的假的?”鄰座的幾個少年冠帽束衣,一聽事情與九公主有關,紛紛湊過頭來。
“那還能有假?”那白臉青年臉上堆起一抹□□,“我看呐,公主八成是跟大司馬舊情複燃了,這才抗旨出逃。”
配合上他略顯氣虛又猥瑣的表情,圍坐眾人紛紛哄堂一笑,各種情緒儘在不言中。
突然一個聲音突兀地在人群中斥道:“我看是你們心思太臟,看什麼都覺得齷齪。”
眾人看去,來人是一個清秀頎長、衣冠勝雪的少年,骨架略瘦,唇紅齒白。他捧著幾捆書卷,眉目柔和,隻眼神中聚著一團火。
“什麼齷齪肮臟?枉你為讀書識字之人,竟也這般憑空汙蔑人?”
那白臉青年眼神中閃過幾絲不耐煩,他凝神一看,竟認出了來人,“喲,這不是王屠戶家的小女婿麼?你不跟著你嶽父在河西口賣豬肉,怎有閒情跑到此處來飲茶消遣?”
說起王屠戶,幾個鄰座的人紛紛回過頭來。這陵都城雖大,可大家都是這個當口兒的生活的,平時上街都碰的到。
王屠戶一身蠻力,滿臉橫肉,卻是個實在人兒,買賣從不缺斤少兩。他有一個女兒,名為曉檀,性格爽辣彪悍,生得也溜光水靈兒,極其有生意頭腦,做起事來也一點兒毫不含糊。
前兩年,王曉檀死乞白賴要嫁個一個窮酸秀才,還幾乎散儘半數家財,替她的夫君在這京城腳下疏通關係,才在京兆尹府謀得個掌管文書的吏尹官職,還隻是打下手的。
說白了,就是負責陵都城家長裡短的一些訴狀。畢竟案子大了,京兆尹府一般會移交刑部或大理寺。
“原來,這就是王家小女的秀才郎啊。”
被議論的少年名為陸執安,此時他於眾目睽睽之中長身而立。麵對眾人眼神的奚落與詰問,他雖麵龐泛紅,卻絲毫無懼色,隻是端方有力地道:“九公主溫麗親和,她的清白斷不可由你們這般汙蔑。”
話畢,人群之後,一直在賬台眯著眼撥弄算盤的老人手中動作一停。他穿著普通的亞麻褂子,白發青須卻精神矍鑠。
他頭側了側,點頭輕笑向一旁的掌櫃道:“那人叫什麼名字,有點兒意思。”
不卑不亢,雖青澀卻堅定。
如今這朝堂之中,倒還真缺這樣的人。
掌櫃立即恭敬低頭回話,“回太傅,那人名叫陸執安,竇縣人氏,前幾年到陵都城中來求學,可大概才學有限,去年鄉試落榜,後來娶了這陵都城中的王屠戶之女,安心做個小吏,也算在城中安定下來了。”
老人翻賬簿的手一放,眼神中透著淡淡的不滿,“說了在外,無需如此稱謂於我。”
掌櫃汗流浹背,“是,小的知錯了。”
麵對當朝德高望重,滿身自帶威儀的丁儀丁太傅,他怎能不好生敬著,生怕怠慢半分。
這景春茶樓,乃是丁太傅之妹婿的產業。太傅無事時,喜歡隱於百姓人群中,觀人生百態。
此時他還不知道,丁太傅對那少年一句薄淡的點評,會從此改變大雲朝法度荒廢,民風凋敝的一代。
***
傍晚,暖橙色的餘暉照進朱樓雕欄的磅礴院落中,碧瓦紅簷之下,有一小廝三步並作兩步,腳步匆匆地來報。
此處,是淮西李氏在陵都城中安置的房產。平時很少有人居住,隻有李家人回京述職才會暫住。
府邸雖有人每日打掃,卻還是止不住顯得荒涼,無人氣。
此時李漠正在庭院中練劍,隻是他的劍法不似往常飄逸,隻有狠練。劍鋒所劃之處,儘是殘花敗葉。
小廝姿態恭敬,神情拘謹,“世子,宮中傳來旨意,聖上召您與侯爺立刻進宮。”
李漠聞言,停下手中動作。一伸手,立馬有人為他遞上乾淨的帕子。他擦乾淨手中的劍,劍氣微閃,在空氣中發出錚鳴。
“知道了。”
從朱華門入宮,經長華園,儀和殿,穿過高聳的宮牆,最巍峨最肅穆的建築便映入眼簾。
隻是邁過百步方階,開啟那道朱門前,殿內已傳來劈啪尖銳的聲響。
“尋不得蹤跡?”
少帝一拳砸在龍案上,奏折被他掀了一地,茶水儘灑,杯盞碎地。
少帝震怒的尾音透過殿門清晰地傳來,“這羽林軍究竟是朕的兵,還是他衛衡的!”
“來啊,將江澈拖下去笞罰二十杖,即日起革職查辦,一應俸祿餉銀儘數扣除,責令在府,不得擅自外出。”
江澈,乃是羽林軍副統領,衛衡門下之徒。
薑叡麵色冷峻,宛如咆哮的猛獸,引得在殿侍立的宮人們心驚膽戰。
到底是程太保,還能穩得住些心神,“陛下,淮西侯及其世子正奉命在外等候。”
“來的正好,叫他們進來。”
“臣,參見陛下。”
“二位愛卿,你們來得正好。”
薑叡在玉階龍椅旁急切地踱步,麵目生冷,“你們來說說...朕待她還不夠好麼?”
“堂堂大雲朝公主,竟乾出這等與外臣私奔的名堂,阿姊她究竟想做什麼?難道還嫌皇室的臉丟得不夠?”
李漠胸口一滯,“什麼?”
“你們自己看。”
很快他便得到了答案。
九公主失蹤了,並留下一封書信坦言近日陵都城中謠傳確是她背後操縱主導,原因全係她與大司馬衛衡餘情未了,兩情相悅。
在信的末尾,她甚至寫道:“淮西世子懦弱陰險,實非昌寧良配。大司馬與昌寧兩廂情願,情意濃濃,請陛下念在與昌寧一母同胞的情分,原諒昌寧叛逆之心...”
...
“愛卿,你們說,她是不是膽大包天?”薑叡氣急敗壞,將信箋攤開來,李慕父子也得以窺見信件中的隻言片語。
右手緊握的指節,被李漠隱藏在袖袍中攥得咯咯作響。
“真是氣死朕了,亞父...亞父也太令朕失望了。朕已經派人一路追尋,等抓到他們,朕要將他們全部處死,全部處死!”
少帝的眸子染上失控的火光,他的年少稚嫩已經在日漸勞心費神的國務中一點點被殆儘,轉而化為一種狠戾的深沉。
“請陛下息怒。”李家父子齊齊跪地,殿中侍立的眾人也早已俯跪,將頭埋得更低。
少帝突然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須臾之後,李漠感覺到一雙緞繡金龍紋朝靴映入眼簾。
下一秒,少帝將他父子二人扶起,又向李漠道:“長遙,朕...朕為你和阿姊賜婚,是真心認為你與阿姊乃天作之合。哪知阿姊她...她行事如此荒唐放肆。”
“女子清白,皇室名譽她全都拋之腦後。你是朕最看重的少年勇將,阿姊她失德在先,倘若你想退婚,朕可以同意。”
等待了片刻,少帝薑叡還未得到李漠的答複。
“長遙...你意下如何。”
“回陛下,臣...不欲退婚。”
李漠抬頭,又重重地嗑了個頭,他眼眸微垂,不讓少帝看出眼底沉默的陰狠。
公主,生當是他的人。死,亦隻能是他的鬼魂。懦弱陰險?等成婚之後到了西北,他會讓薑采盈親自領略。
“陛下!”
跪立在側的淮西侯卻突然語氣含恨,聲嘶力竭請願道:“陛下,淮西戈壁土地貧瘠,民風刁蠻,公主嫁過去難免不適應。”
他眼中淚花微閃,嘴唇發抖似悲憤過度,又似受了天大的侮辱與委屈,“小兒生性純良愚鈍,恐怕是難以配得上公主,請陛下收回成命!”
他的額頭在地磚上重重一磕,殿內隱隱有餘音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