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衡指節分明的手,拿起茶盞輕抿一口。
“不是的,公主,你聽我說,我真的不想傷害你。”
他看見薑采盈淚眼模糊,唇被她死死咬得發白,一雙眼睛怒瞪著他,仿佛在看著不共戴天的仇人。
“父親已經向我保證過,即便等到起事那日,他依舊會善待宮廷之人,朝廷百官不論文臣武將都會被妥善安置。隻要陛下主動禪讓,我們定能兵不血刃地完成政權交接。公主,你依舊是我唯一的妻。日後若我繼承大統,你便是我的皇後,難道這不好麼?”
薑采盈笑得前仰後合,哪裡還有半分身為公主的儀態?
她眼神中的嫌惡與陰冷如鈍刃一般,狠狠地割在李漠心上,“李漠,你簡直蠢得無可救藥。”
“大雲朝倘若真的落入你們之手,恐怕才真的是氣數已儘。”
兵不血刃?簡直天方夜譚。即便是幾百年前,她的先祖推翻腐敗的前朝統治自立為王時,也是踩著萬千屍骨從血海裡淌過來的。
“他不是蠢,”一直倚在身側的衛衡淡淡道:“隻是想讓自己的良心好受些。”
李漠又何嘗不知?天底下,最了解他父親的人就是他。可他,哪怕在心裡也不能也不敢用“偽善”一詞來裝點他父親淮西侯。
薑采盈怒斥,轉過身來望著李漠,“李漠,良心,你有麼?”
“公主,難道在你心中,我就如此不齒?”
他說從來沒想過要傷害薑采盈,是真的。
可她從頭到尾,一個字都不信。
回應他的,是薑采盈更冷,更恨的目光。
李漠終於死心,他徹底釋放眼底被斂去的寒光,“公主,平心而論,難道大雲朝就該永遠姓薑?往前數幾百年,若無李家,何來的你們薑氏王朝?”
“你自以為聯合衛衡,扳倒了我李氏一族。可我告訴你,公主,身居高位者有哪一個人心不貪?你看看你身後的那個男人,你問問他,倘若有朝一日,這江山他唾手可得,他要不要?”
薑采盈聞言,轉過脖子往後看去。
衛衡氣定神閒,似乎完全未受到任何影響,仍品著那茶。隻不過一個抬眼,暴露了他眼神中的暴虐肅殺。
“若這朝廷凋敝風氣再無起色,往後江山易主,隻是遲早的事情。不是我們李家,也定然會有彆人。”
李漠繼續道:“隻要衛衡他內心有所求,就必定與你心生有二,為何?隻因這天下不姓衛,而姓薑。”
“難道這王朝更替的規則,你還看不清麼?公主,你實在不必如此恨我,不過成王敗寇罷了。”
薑采盈訝然,怔怔地盯著他,一模一樣的話他上一世也說過。
“即便我懂這世間所有的大道理又如何,你們李家做的事,足夠本公主恨一輩子!”
這時,“咻”地一聲,外頭傳來火信子炸響日空的聲響。
下一秒,竹屋四麵被人紛至遝開,明晃晃的刀麵倒影出竹影,也映射出寒光。
氣勢陡然倒轉,薑采盈眼神警惕地望著四周。一群人將劍尖抵在衛衡頸側,也不妨礙他將最後一口茶喝儘,氣定神閒地撐手,將衣袍抹得服帖。
薑采盈氣急,眼神也猝然像寒冰一般堅毅。她握緊手中的刀刃,重重地朝他的胸膛刺下去。
為首的劉德光眼疾手快,伸腿一踢,匕首“哐當”一聲,在地麵彈了幾下,金屬鳴聲一圈圈變弱,最後安靜地躺在地上。
薑采盈重心不穩向後倒去,衛衡伸開掌,輕輕一托穩住她的身形。
薑采盈落在有力的臂膀中,抬眼,與他猝不及防對視一眼。
他眼中,沒有絲毫意外,沒有絲毫懼意。
仿佛這一切,他早就知道,本該如此。
李漠舌尖微頂右顎,眼神在兩人身上逡巡,麵露不善。他身後肅穆侍立而立的兩人,順勢退後一步,冷漠地垂眸。
李漠笑得猖狂。
“大司馬,你以為我會明知屋中有危險,還冒著風險孤身闖入麼?”
竹屋內的情形,他一早便收到了傳書。方才隻不過與劉德光,在屋外合演一出戲罷了。
方才的暗號,就是他派遣的府兵在半山腰上斬殺衛衡所率領的三千羽林軍的信號。
衛衡輕嘖一聲,顯得有些失落,“看來世子對公主並沒有本王想象地那麼深情。昌寧,剛才我真是白感動了。”
“這婚事,你確實該退了,遇人不淑,晦氣。”
薑采盈怒瞪他一眼,他還有心情開玩笑?
李漠狠狠地咬牙,眼睛裡閃著濃烈的火光,他揮一揮手,喝道:“動手。”
“誰敢動?”
紛亂的室內,響起一道清亮的聲音。薑采盈高舉手中的火信子,火苗在空氣內顫顫地扭來扭去。
薑采盈胸脯上下起伏著,看著李漠,眼中有決絕。不論是夢中,還是現如今,李漠永遠隻會以自己的利益為先。
她冷笑一聲,眉心生寒,“李漠,你不會以為隻有院外埋了硝石吧?”
此言一出,室內明顯靜了一刻,圍一圈的眾人紛紛向後退了幾步,他們手中刀劍慌亂地碰撞出尖銳的寒聲。
薑采盈隨意地用另一隻手指了指,“這兒、這兒、還有那兒、甚至你方才的柱子上,都被塗滿了硝石粉。隻要你們敢動,大家就一起死。”
她說到後麵,連眼睛都睜圓,語氣也頗為激動。
大不了一不做二不休,一下子除掉李漠和衛衡,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一旁的衛衡神色逐漸有了變化,他抬眸盯向薑采盈。
她的性子,還如往常那般莽撞驕縱,可生死關頭,她卻有著超乎常人的決絕與狠戾。
“嗬。”
看來她早就打算好要殺他。
朝中局勢,連李漠那個蠢貨都看得一清二楚,薑采盈又怎會不懂?
滅李氏留衛衡,朝中勢力分配嚴重失衡,這種狀況恐怕比他們兩方相互廝殺更糟。
所以,既然她存了殺李漠的心思,也定然不會放過他。
儘管心中很清楚,衛衡的眼裡還是閃過一抹難掩的落寞。
李漠見薑采盈神情激動,手中拳頭攥緊,麵上也露出一絲陰狠。
他悄無聲息的退了兩步,神色忌憚,“公主,你冷靜些。”
“叫你的人先退下。”薑采盈沉聲嗬道。
李漠站著不動,眼神發狠。
“快啊。”薑采盈將手中火信子往下揚了一下,火星子霎時閃著碎光往地下落。
眾人嚇得連連後退,隻有手中刀劍的寒光在顫顫發閃。
李漠一隻手背在身後,沉聲下令,“都離公主遠些。”
“公主,你把火信子吹滅,我們有話好好說。”
李漠向薑采盈身後側一人示意,一邊穩住她情緒,“其實這天下由誰來坐,又有何區彆?如今陛下年幼,難堪大任。與其讓大雲朝由此衰敗下去,還不如改換明主。”
“公主,無論如何,我都會一輩子對你好。你是我的妻,往後你依舊可以享受榮華富貴,萬人景仰的生活,這難道不好嗎?”
“陛下年幼,在位期間對我們李家也極儘恩寵,父親又怎會不知?他的性命,我也可以求父親饒過,我說到做到,絕不輕言。”
“閉嘴。”薑采盈隻覺得可笑,“你以為本公主會信?李漠,你會怎麼對陛下,怎麼對本公主,本公主早已經心知肚明。”
那場大火,早已將她餘生所有對他們的美好幻想全部燒儘。
薑采盈警惕地用眼神的餘光打量著周圍,她的身後還有持劍的府兵,可左手旁便是不足三尺高的窗戶,窗戶外是一口蓄水的大缸。
倘若她抓住時機越窗而去,臨去之前再將火信子拋下,火光一定會將竹屋全部引爆,而她尚且有脫身的可能。
她剛打定主意,餘光卻突然瞥到一旁的衛衡。他凝望著她時,周圍的一切漸漸變得模糊。
天地之間,仿佛隻剩他們二人。
而衛衡的心仿佛被人剖開,在靜靜地滴血。他的嘴唇仿佛在動,好像在說:看吧,你一點兒也沒變,對我還是那麼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