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書先生年紀約莫二十,身穿一身水色長衫,腰間係著一根三指寬的素白絛帶。
簡單,乾淨。
他目不斜視,脊背挺得筆直,邁步經過,留下滿路書卷香。
原以為他長纏病榻,步履闌珊。沒想他雖身形單薄,瘦不露骨,病氣難掩滿身才香。
眾人手中的茶杯一時竟沒了分量,熱氣漸涼,茶香勢弱。
“你們看,我早說過了吧!”老大爺咬碎三兩顆花生米,朝身後學生模樣的少年們說道:“留神,哪有落雷,腳步快些,可彆去晚了,便宜了彆人!”
此話,沒吸引來想象中的哄笑。
倒是有人問:“這位小先生,可有婚配?”
眾人不語。
都在等著答案。
柳世然落座最中央的椅子上,拿起桌上的一把折扇。
老八小心翼翼放下一套茶具,將茶壺嘴對準了嶄新的桃花盞。
幾瓣粉色桃花落在素白杯身如落水麵,點出一片漣漪。寥寥數筆,栩栩如生。
掌櫃的早就吩咐,要拿貴的茶盞給先生,彆讓客人覺得茶坊虧待了他。
老八聰明,拿了世家公子哥兒們最愛買去送人的那套。
像是關係格外親近,老八俯下身湊近柳世然,低聲道:“這是我特意選的桃花盞,全店賣的最好最貴的。”
“多謝。”柳世然筆往後挪了挪。
他不喜與人挨得過近。
老八起身,一臉得意的擠出人群。
柳世然沉思片刻,扇子輕輕落桌。
忘己名,忘己貌,忘今是何時,忘身處何處。
他開口道:“在三心堂第一次見溫如水時,柳世然便已心生不滿。”
清朗的聲音在茶客心中饒了一圈,又饒了一圈。
直到此刻,茶客才突然想起,那個被斬的罪民溫如水好像也聰慧過人。
聽聞“三心堂”學塾的楊先生唯誇兩人,一個如江,一個似柳。
可是眾人也不免疑惑——
才子見才子,不是都一見如故,更有甚者,會一見傾心的麼?
柳世然娓娓道來。
人們細細聽著,仿佛真的看見學塾內,兩個少年碰麵了。
剛滿十二歲的柳世然,獨自一人提著書箱,拜見新先生。
先生名楊風,開辦的私塾名為“三心堂”。
因楊風曾語,人應有三心,一心為家族,一心為正途,一心為自己。
楊楓才過壯年,便已做到了——
中過進士取得功名光宗耀祖,為官數載走過正途,如今辭官回梅山縣,做了個逍遙先生,正是為了自己。
私塾學堂中央,柳世然不知哪個是他的座位,隻能站在窗邊過道。
環顧一圈,柳世然仰頭看著先生桌椅後的牆上掛著一幅字。筆力凶猛,似大江大河洶湧而下。
柳世然心歎,先生智慧過人,方能寫出這豪邁之風。
有風吹進窗戶,吹起柳世然的白色學塾長衫。
統一製辦的長衫圓領寬袖,禁不住風。
他脖間一涼,冷得發起抖來。
窗外,其他學生陸陸續續到了。
“好熱,早知今天這麼熱,我就不該聽我母親的話,偷偷穿那件夏服來。”
“誰叫你前天夜裡就將衣服準備好,我早就跟我母親說過,每天早上出門時,看外麵日頭再決定穿什麼。”
聲音越來越近,柳世然半握著拳頭靠近腿邊,狠狠掐了一下大腿,輕舒一口氣。
一旦覺得疼,便不覺得冷了。也不會叫人看出來他在發抖。
“你是誰?”領頭的是個濃眉大眼的公子哥,身子長,臉也長,指著柳世然問。
“柳世然。”柳世然行了一禮,語調平靜。
“他就是從清安府來的那個!”身後一呆頭呆腦的少年探出頭來,“我父親前幾日從清安府回梅山,說路上偶遇一個要入三心堂的學生,身邊隻帶了一個小廝。”
清安府來的?
長臉的公子哥,上下打量著柳世然,心裡雖不太信,嘴上報上名來:“我叫蘇子榮。”
呆頭呆腦的那個穿著薄衫,憨憨說道:“我叫宋朝飛。”
蘇、宋都是梅山縣的大姓。
“少爺!”
一身形高大的小廝,手裡拿著一件厚厚的絨毛披風,跑的急,帶進一陣涼風。
宋朝飛被凍的縮了縮脖子,抓著蘇子榮的衣袖,往他們座位上拉,抱怨道:“以後可不敢跟我母親頂嘴,不僅要看日頭,還有多帶一件厚衣服備用!”
蘇子榮本想多問幾句,被宋朝飛拉走,隻得坐下。一落座,帶來的小廝將筆墨紙硯一一擺好,剛要離開,就被蘇子榮叫住。兩人耳語一番,目光直直落在柳世然身上。
“都怪我,早起忘了帶披風,今早竟讓少爺一個人提著書箱去拜見先生,還在這窗邊生生凍了半日。”柳寧一身藍色短襖,抬手給柳世然披衣服,袖子一短,露出了多半結實的小臂。
“哪裡就半日了。”柳世然覺得身子有點涼,察覺到蘇子榮的目光,轉過了身去望窗外陽光。
學生接連入座,柳世然站到最後,隻剩窗邊兩個空座。
柳世然指了指靠後的那個。
柳寧便手腳麻利的將筆墨紙硯放在桌上,還從書箱裡拿出個小小的暖爐塞進柳世然手裡,一個棉蒲團放到了蒲席上。
柳世然坐下,隻覺全身暖了起來,連帶臉都熱乎乎的。
將柳世然安置好,柳寧滿意的退到最後,席地而坐,脊背挺的筆直,像他家少爺。可他身強體壯,不似柳世然竹風氣節,倒更像根木樁,在一眾東倒西歪打著瞌睡的小廝中很是顯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