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課過了大半,休息間歇,哈欠連聲。轉眼,書桌上趴倒一片。先生也沒能幸免,眯眼休憩。
柳世然少見的打了瞌睡。
昏昏欲睡之時,眼前略過一個黑影。
一個少年落在前麵的空位上,身子卻沒麵向先生方向,反倒對著柳世然。
下一秒,那身影貼了上來。
柳世然躲閃不急,額頭碰上了少年的額頭。
一股藥草香氣席卷而來,柳世然的鼻尖,像跟著這人在剛割下的藥草上打了個滾,已絲毫聞不出近在咫尺的墨香。
“你生著病,自己都不知道嗎?”
少年離遠了些,雙手交叉於胸前,歎了口氣。
柳世然終於能看清他了。
不像其他公子哥麵容白皙,少年皮膚泛著一層麥色,鼻子高挺,眼睛又大又亮,看過來的眼神……
柳世然太熟悉了。
從小到大,他每次生病,大夫都這般看他——大半憐憫,混著些“又惹出麻煩”的怒氣。
推開少年想要探脈的手,柳世然平靜道:“無礙。”
沒想到少年生了好大的氣,不悅的回:“嘴硬,等燒起來是你受罪!”
少年這一喊,把先生喊醒了。
“溫如水!”先生拿起桌上戒尺,起身往他們方向跑來,“我有沒有說過,其他時辰你願意去采藥還是熬藥,我都不管,可不許你耽誤早課。”
“先生,日頭一出就暖和了,花要開了,藥效就弱了,可耽誤不得啊。”溫如水嘴上解釋,腳卻不動,視線掃過柳世然的披風、暖爐,落到他粉粉的鼻尖上。
先生的戒尺已經揚起來了,溫如水一指柳世然,反客為主說道:“先生,你可要好好管教你的新學生。”
“敬誠謙恭有禮,何須管教,倒是你……”先生的戒尺果然收了,轉身去看柳世然。
柳世然,字敬誠。
溫如水說道:“我祖父常說,身體發膚雖受之父母,一病一痛父母卻承擔不了,常人都應愛惜身體,更何況身弱之人。若是生了病,難道不該好生休養?這麼簡單的道理,他卻不懂,先生不該好好教教他麼?”
上私塾第一日,柳世然隻聽了半堂課,就被先生要求回家養病。
“少爺,楊先生課上說的我怎麼聽不懂,不像十裡鄉的先生,說的都是些雞犬升天的故事。”柳寧提著書箱,跟在柳世然身後。
“十裡鄉太過偏遠,先生是個識字的道人,半修道半講學,升天的故事你聽聽就罷。”粉色轉為紅色,從鼻尖爬到臉頰,柳世然顯然已燒起來了。
“老爺希望重新光耀柳家,肯為大少爺從十裡鄉搬到清安府,卻讓你一人到這縣裡進私塾,也太偏心了。好在這裡比鄉塾好了不少,少爺自從搬家後就病重不起,全靠進學塾的盼想才撐了過來。”
“溫如水……”柳世然喃喃道。
“少爺你說什麼?”
柳寧以為少爺被燒糊塗了,在說什麼胡話。
“溫如水……”柳世然伸手去摸額頭,重複道:“少爺我討厭他。”
一段說完,茶客久久沒有回應。
“柳世然初進三心堂才不過十二三,彆說同窗,就是各家各戶的兒子們也常有爭論,算不得什麼深仇大恨。”老大爺兒孫滿堂,自恃是個過來人,朝著柳世然擺了擺手。
“皇帝老子還朝令夕改,這六七年前的事算不得數。”有人應聲。
柳世然輕歎了一口氣,端起桃花盞抿了一口。雖然心中早有預料,今日所講並不是人們最想聽的內容。可柳世然即便改頭換麵,依舊是柳世然。
他一生尊禮自律,鮮有放縱之時,一生清名不能因此被汙了。
既然有恨,當然要從根上說與眾人,好叫人們知道柳世然不是平白無故汙蔑他溫如水!
可惜了,大家不想聽。
人群中,書生模樣的少年們交換視線,終於等到時機張開了嘴。
“還請先生講講今年年初,溫如水被斬首一事!誰人不知死刑都由縣報府,再上報朝廷,待皇上勾紅之後才能秋後問斬,可溫如水為何偏偏死在了正月……”
少年話沒說完,就被其他茶客搶過了話茬,重新將話頭轉移到兩人的私情上。
“他柳世然真給溫如水安置了屍身?”
“他柳世然真叫貼身小廝送去了親寫的絕筆?”
眾人眼見說書先生變了臉色——從平靜到不解,由震驚到無奈。
準時知道不少內情!
“先生可知,那柳世然當真為了溫如水,斷了自己的仕途?”一書生又壯著膽子,提高了聲音,問出他們讀書人最不理解的問題。
眾人全盯著柳世然。
見他閉上了眼睛,輕輕的點了點頭。
“謔!”
如饑腸轆轆的白鴿,見人扔出一把飯粒,紛紛開口,發出一陣陣驚歎。
“這說書的先生不也是個落魄的讀書人,反應如此明顯,定是真的了!”
“可命都不要了,那仕途又算個屁?”
“話不能這麼說,誰不知道柳世然努力讀書,一生之願便是考取功名,沒想到啊,為那個溫如水竟斷了讀書人的命根子!”
柳世然輕歎一聲。
他確實這樣做了。
聒噪的議論聲,混著回憶,擾亂了柳世然尚未平複的心情。對他而言,溫如水死去的消息仿佛就在昨日才傳到病榻。
心中重新湧上一股痛意。
眾人聲音弱了,又不知是誰問了一句:
“柳世然回光返照之時,真的親筆寫了那紙生死一諾?”
——此生之憾,未表真心,我意已決,共赴黃泉!
心中痛楚又烈了幾分,將柳世然壓的喘不過氣。
在眾人驚歎聲中,他不由提高音量:
“此事,我可以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