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世然眠於今時,夢回三月前。
正月初六,正值午時。
柳世然站在廊下被涼風撲了,打了個噴嚏,披肩都跟著顫了顫。
“少爺,外麵天冷,我們還是回屋吧。”柳寧站在身後,急得直跺腳。
“無礙,我在等等。”
柳世然抬頭望天,一動未動。
在他身後,柳寧悄悄轉過身背過去,掰著手指頭數了數。等豎起的手指頭一根不剩都數完了,也就不再勸了。
今天是溫如水被斬首的日子。
看看日頭,也該到行刑的時辰了。
多好的一個溫如水啊!柳寧心道。
少爺從小恪守禮數,從不私下議論彆人,可他喝藥時總會打趣溫如水兩句,說隻要罵罵他,心裡舒坦了,這藥也就不覺得苦了。
如今溫如水要死了。
柳寧抬眼看著公子微顫的肩膀,心想:少爺喝藥時吃的糖霜,要去新買一些了。
“回屋吧。”柳世然聲音涼涼的。
整個人像是剛從冰湖底撈上來的一碗水,冒著涼氣。
柳寧搓搓手臂,等公子一轉身,就將熱熱的胳膊遞了過去。
柳世然搭上來的手,冰的不像活人。
當晚柳世然就病倒了。
病榻前,柳寧拉著幾個大夫的衣袖不肯撒手。
“我家少爺本來身子就弱,年前又不肯在溫如水的問罪書上簽字,在天寒地凍的雪地站了一天一夜,病才拖的這般重的!”
柳寧紅著眼眶跟大夫解釋。
他比柳世然小了整整兩歲,隻有十七,可自幼身體強健,又被柳世然當個弟弟喂養,每日吃食不斷,比平常人要健壯許多。
五大三粗的貼身小廝拉著衣袖痛哭,把幾個新請來的大夫嚇了一跳。
王柏益為柳世然看診過多次的,此時隻是搖了搖頭,將新開的藥方遞給其他幾位同僚,感慨道:“若是溫老爺子在,這病也許有幾分希望。”
可溫如水的爺爺溫厚,臘月三十就已經死了。
幾位大夫接過藥方,都沒去看。如今柳世然病重至此,他們已無能為力,隻能儘力延長幾個時辰,待柳世然清醒些,交代後事。
等柳世然醒來,已是深夜。
早就過了溫如水行刑的時辰了。
柳世然回光返照,交代柳寧安置好溫如水屍身,再替他做個碑,刻幾個字。
書桌前,柳世然拖著病軀,用僅有的力氣寫出的最後一紙墨寶,寫給了溫如水——“清白之軀,滿身皆傲氣;行醫治病,幾時為虛名。”
夢醒,柳世然目光微動。
月光如水,透過紙窗上桃枝剪影,照在柳世然亮晶晶的眸子上,可隻是一轉眼,那亮光便不見了。
柳世然拉上被子,蒙住了頭。
月光隻照著緊握被子的手指,眼睜睜看著手指骨節握緊又鬆開,鬆開又攥緊。
半響,被子底下傳來幾聲低語:
“什麼生死一諾,為愛不得……”
“什麼黃泉路遠,等我共赴……”
“荒唐!”
一早,柳世然早早就等在二樓。
周圍茶客剛落座,茶杯還未升起熱氣,便聽說書先生急著說道:
“世上沒有人比我更了解柳世然!”
“你們信我!”
茶客底下卻在交頭接耳。
“新出的話本,你竟然不知?”
有人剛麵露不解,轉眼手上就被塞了一本書。
隻看了一眼書名,便迫不及待翻看起來,差點打翻一旁茶盞。
“這是真的?”
書冊很薄,不過十幾頁,一目十行看下來,茶客眉開眼笑,忙問一旁好友。見好友搖頭,他便去問說書先生:
“先生可知,柳世然為了溫如水,竟在大雪中哭了整整一夜?”
柳世然一愣,不知這事如何被突然提及。
可當日書堂內,昔日同窗都在,人們得知便也不奇怪了。
隻是這話,叫人聽著容易生出誤會,他得解釋。
手中折扇敲了敲桌,茶客噤聲,跟著說書先生一同回望。
十年難見的大雪,下在了正月初一。
是溫如水祖父溫厚,死在梅山縣衙門的第二日。
初一一早,在學塾受教的各位公子拜完家中父母長輩後,都趕赴學堂,去給先生拜年。
沒想到,比諸位學子先一步到學塾的,是一紙縣令。
傳令的胥吏掃了堂內十餘名學生一眼,厲聲道:“三心堂出了犯人,今日來拜年的學生都是溫如水的同窗,我奉大人之命來此收集罪證。你們的楊先生因為替罪民開脫,已經被投進大牢。念在你們尚且年幼,縣令老爺體恤,可若不老實交代清楚,一個也不能走!”
“我們……我們跟溫如水不熟啊,大人可要明察!”宋朝飛施了一禮,脊背彎過了腰,寬大的袖袍垂在地上。
“回大人,在下蘇子榮有要事稟告。”蘇子榮從眾人中走出來,身子一轉,指向柳世然,“學堂中平日與溫如水走的最近的,當屬柳世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