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安——莉——潔。她離開後,他緩慢地咀嚼這個名字,像在意猶未儘地咬碎什麼。喉嚨震動,腔室擠壓氣流,舌尖點過上顎,末尾音節落在牙關。安。莉。潔。
他望著掉在地上的一小塊碎冰。這個星球的天氣一向很好,燦爛的金色陽光紮進冰裡,冰塊反射刺眼的光,迷惑了他的眼睛。
[5]
卡米爾迄今為止的人生有三次難忘。一是不被承認的血脈,他認識到自己的渺小;二是被雷獅大哥拯救,他明了自己的使命;三是被初次相識的女孩救助,溫暖的燭光就此繚繞心口。
如果沒有後來的事,一切到這裡剛剛好。一如隱秘滋生的情愫,到此為止,無需更多。
……如果她沒有參加大賽的話。
他隔著人群遠遠望她的天藍色發絲,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
“怎麼了,卡米爾?”雷獅轉過頭看他。他垂下眼,用圍巾擋住大半麵孔。
“沒什麼,大哥。”
[6]
“對不起。”她又在說對不起了。
他發現自己從來都不懂她,少女含著愧疚的清澈眼睛罩著一層水霧彌漫的玻璃,他隔著玻璃呢喃,聽不到任何回音。思維永遠跳不出經曆的樊籠,人無法想象認知之外的事物,而堅信神愛人的信徒,就算聽到心聲,又怎會理解他思索的意義呢?
副本的氣候濕熱,山洞外還有逐漸逼近的窸窸窣窣的魔獸群的騷動和吼叫,很快這裡也不再安全。
“我們先離開這裡。”他說。
[7]
情況很不好。兩人在誤入副本時就消磨了不少體力,元力幾乎見底。他們互相配合穿過了獸潮,安莉潔為了幫他傷了左臂。短暫休整後她跟隨占卜結果領著卡米爾一頭竄進瀑布底下的暗道,一路摔進鋪滿礦石的坑底。
讀心能力對死物毫無用處。少女翻了好多個滾才堪堪停下,裸露在外的手臂和小腿全是密密麻麻的細小擦傷。她顫顫巍巍站起身,把吃進嘴裡的頭發吐掉,走向不遠處的地下河,直接背對著卡米爾開始清洗身上的傷口。
臉頰,雙臂,膝蓋,後背——少年後知後覺地撇過頭,在衣服內袋翻找藥品。
“我洗好了。”他沒有抬頭,自覺把傷藥遞出。她一把抓起藥,冰涼的手還是濕漉漉的,在他掌心留下一汪水漬。
衣服摩擦的聲音,藥膏和皮膚接觸,水珠從發梢滴落。
“卡米爾。”少女的嗓音疲憊又沙啞,“後背破了,我碰不到。”
“……”
[8]
為了方便上藥,安莉潔把頭發撥到胸前,後麵衣服撩起,露出整個背部,白皙的皮膚還散發著潮意。他湊近,傷口從蝴蝶骨延伸到側腰,皮肉翻起。生長在岩壁的尖銳礦石斜著劃開布料和皮膚,留下一道令人心悸的可怖傷痕。
他用指腹蘸取藥膏,小心翼翼抹在傷口,她的肩膀動了一下——很疼,他知道。好在隻是看起來嚴重,以大賽第十的體質而言不久就會恢複,隻是會留下疤痕。女孩子會在意外表吧,他遲疑。
“沒關係的。”她說。
少女比起從前變化了很多,輕飄飄的水手服和檸檬發飾,披散的頭發快要及腰。仍然願意主動散發善意,天真,又善良。她幾乎耗光了元力,哪怕他還保有殺死她的餘裕。
卡米爾久違地感到煩悶,他合上蓋子後挪到一邊,把摔進這裡時蹭掉的帽子扣在頭上,帽簷遮擋看不清表情。
他不知道自己在不甘怨懟什麼。他想回頭質問安莉潔,你不是說神愛人,說一切都是神對我們的考驗嗎?難道你來到這個有去無回的生死遊戲,把自己搞成這副樣子也是神使的旨意嗎?他不懂。就像他不懂母親的堅持,現在也同樣不理解安莉潔。又是神,一切為了神。歌頌神意的少女和死守榮耀的落魄王女幾乎重疊在一起,突然上湧的情緒快要把他淹沒了。他知道安莉潔聽得到。
“不是的,我……”不要再說了。
“……對不起。”不要說對不起。你不需要對誰道歉。
我隻是,隻是有一點難過。他胡亂在她麵前卸下防備,幼稚地把臉埋在膝蓋。他這才發現自己已經發燒很久了,額頭和臉頰燙得厲害,嘴唇難受得發抖。我這是在做什麼呢?他冷酷地詰問自己。我本應作為大哥的左膀右臂為他分憂,追隨他到死。現在卻因為來自同一個人幾次善意的恩惠就升起些不切實際的期盼來,卡米爾,你在渴望什麼?
他燒得神誌不清,隻感覺身邊好像來了個冰冰涼涼的人。涼絲絲的人兒把他放平,帶著寒意的手貼在他的臉頰,撫慰難熬的熱浪。他難熬地吐息。然後他聽到布料撕扯的聲音,帶著河水涼意的布塊貼在他的頭頂。
他昏睡過去。
[9]
卡米爾是被通關提示音吵醒的。
安莉潔背著他,身邊是蹦蹦跳跳的小裁判球:“恭喜安莉潔選手和卡米爾選手通關本次副本,積分入賬……額外獎勵……”
在抱有好感的女孩麵前發燒、暈倒,不清醒地發脾氣,甚至被照顧著直到副本通關。他難堪得想立刻逃走。
“卡米爾你醒啦!”背著她的少女好像才從發呆中醒來,語氣還有點木愣愣的開心。
“你喜歡檸檬嗎?”她愉快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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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出自В. Я. 勃留索夫《姐妹們》,有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