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念昭拉扯著眼角吐舌,衝自己做了張鬼臉。揉搓完臉,他靜下來仔細揣摩,心中駭然,又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臉頰,點了點鼻尖。
果然。
這張臉上的易容早已被人撕掉,露出了本來的麵容。
這具藏在斑駁衣袍下的肉軀靈府早就破碎殆儘,新傷疊著舊疾。就算季念昭如今是凡人,也隻是個病弱的累贅。
青山後嶺的荒徑,穹頂透著隱隱鏽紅,耳畔風呼與狼嚎齊至。
季念昭挑了一盞油燭燈,風再一吹,燭火直接滅了。他肺腑刺痛,邊跑邊咳血,一路穿過荒廢多時的破敗村落。
前方坐落著幾棟勉強算可用於夜間避風的瓦房,是座荒廢多年的廟宇。
廟宇台階上耷拉著些死氣沉沉的雜草。正殿的隔門無風自動,露出了廟中的全狀。黑壓壓的走道貫通前後兩門,如今隻開了前隔門,廟裡沒有光。
幽暗陰沉的黑暗裡,隻能隱約看見泥塑們誇張到畸形的麵部,扭曲的四肢和無神空洞的碩大雙瞳。
其中最靠近門那座神像,頭顱一百八十度顛倒,下巴朝天,嘴角獰笑咧到了巨大的耳根,露出赤紅的內部,八足攀在牆麵,倒立的笑瞳隻有眼白。
狼嚎聲在逐漸逼近,獸群腳踏枯枝的動靜也四麵襲來。
季念昭朝裡望了望,並不詫異。
他此行正是為了鏟除這樣的廟宇而來。
鬼廟裡的神像並不稀奇,都是些常見的陰煞物。這類會自己長腳現身荒山野嶺的鬼廟,民間喚作“閻羅殿”。
裡頭供奉的十殿閻羅,縱然明麵上是地府裡的鬼官,但在人間往往不行善事。通常需要獻上活人性命,神願一旦靈驗,隻要許願人魂魄不滅,閻羅就會陰魂不散地索要供奉。
好幾個朝代前有昏君信奉此教,大肆修建廟宇。此朝亡國後,下一任明主在民間極力禁止為此類邪廟進行供奉,卻無奈冤死其間的孤魂太多,幾千座宮廟居然全生了自己意識。
這些生了自己意識的廟宇,就像嗷嗷待哺的嬰孩,自己爬起來四處遊蕩,誘哄過路的生人許願,吞噬祭拜之人的魂魄。
這些年間,季念昭負劍走南闖北,隻為了鎮壓住這些出世的魔物,直至長川的怨氣徹底散儘。
聽聞奉賢山間近來又有閻羅殿出沒,季念昭便攜自己另外兩個徒弟一同來斬除魔物。他們的行蹤並不隱蔽,若謝塵鈺能識破偽裝,又有心要複仇,找上門來也算正常。
東南方是一尊張著血盆大口,雙目流血的矮胖子。全身古銅色,胸前被剖開一個巨大的口,傷口邊緣密密麻麻全是牙齒,而往裡看,腹腔內壁密密麻麻的全是睜著的眼睛。
西南方神像乍一看眉目和煦,平淡地笑著,但一株巨型虯結的扭曲桃樹從祂脖子中捅出來,下半截身體騎著一匹骷髏馬,手拿拂塵。
其他神像亦是長得千奇百怪。
季念昭攥著小刃進了廟。
廟裡神龕還散落著一些潮掉的紙錢圓幣、打火石、兩隻燒得隻剩半截的香燭。一隻稍長另一隻指節長度,幾枚腐爛萎縮的果子。
有人來此祭拜過。
季念昭用打火石點了燭台。
廟裡堆了一些燒給死人的紙片人,一隻抬糖葫蘆串的紙紮販子被風吹到季念昭腳麵。
季念昭靜靜地與這白麵兩大坨腮紅的醜物對視片刻。
紙紮販子忽而扭頭大叫:
“有生人!”
電光火石間,季念昭伸腿踩住紙人,俯身將燭台下傾,馬上就要點燃紙人。
紙人驚叫:“熱!快拿開!”
季念昭食指輕撚,掐起紙人。
民間如果有魔物橫空出世,百姓向隱世修道的門派求助。
仙門一般會先派出外門弟子探索,通常用的便是這種類似通靈的術法“紙折花”。
紙人形體薄弱易碎,但所需材料廉價,數量龐大。附魂之人在施術時與紙人五感相通,若用火燒,雖不會造成實際傷害,施術者亦有焚身之感。
“出來。”
季念昭將紙人架在火上虛晃,紙人瞬間半截身子燒得焦黑,驚叫聲從角落響起。
“這些神像前還燒有餘香,幾個時辰前應當有人來過。”季念昭自言自語,掐碎了紙人。
上香的自然不可能是紙人的主人。稍微懂點鬼神玄術的,隻有瘋了才會主動招惹閻羅殿裡的神塑。
季念昭忽然感覺餘光中有些異樣。
他秉燭台衝向角落。
撥開紙堆,兩隻翻白帶黃的渾濁眼珠直勾勾露出。
不知從縫隙裡看自己了多久。
“被發現了。”那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