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念昭搖頭:“乞丐不會從此鄉下手,一般是異鄉的孩子。”
周圍出來幾個中年漢子逮住兩人肩膀,那婦人小心翼翼從季念昭手裡接過毛團:“送去官府吧。這孩子……唉,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
謝塵鈺看那狗的眼神映著道不明的意味。他掃視一圈,聲線沉重,緩慢問:“諸位見過成年的人狗嗎?”
周圍人都窒息刹那。
從未見過。
季念昭恍惚,摸了摸毛團:“我可以保住你的命,努力活下去。”
他說著看向沈期。
沈期拿出腰間一口袋藥丸,季念昭轉交到婦人手中:“每日喂他服一粒,如此三月,也許毛就可褪掉。舌頭卻是長不回來了。”
婦人和漢子們道過謝,往官衙去了。
行遠了,隻間或傳來乞丐陰狠的咒罵聲。
“你隻有十五歲,懂得卻還挺多。”謝塵鈺似乎隨口誇讚,隻是眼睛直勾勾地盯住季念昭。
這種乞丐大多四海流竄。拿人當狗的把戲,在一個地塊待久了,遲早會被人給識破,故而常年生活在奉賢的百姓少有人知道這種行江湖的邪術。
季念昭將眼斜向沈期,指他:“仙君說過了。”
沈期怒容滿麵,想起那隻人狗,罵了句:“禽獸不如。”
知道季念昭不願意在謝塵鈺麵前暴露馬甲,他壓下火氣,配合師尊:“嗯。”
謝塵鈺點頭不再多言,依舊似笑非笑。
季念昭堵在這兩人中間,終於坐回茶兒的閨房內。隻等今晚,那剝皮的是人是鬼還是魔便就一清二楚了。
四方桌前。
三人各坐一麵。
季念昭尷尬看看左手邊的謝塵鈺,又瞟眼右手邊的沈期。若不是有幕離隔著,隻怕沈期眼裡的殺氣都要逼到謝塵鈺臉上了。
謝塵鈺端起平纖纖備好的茶水抿了口,方擱下,沈期將桌案一拍。
茶杯裡的水全震出來,淋濕謝塵鈺半邊袖子。
謝塵鈺挑起眼簾,終於理會他:“閣下是?”
好。
真是好。
沈期胸口仿若被人堵了塊石壘,突然想大笑一通,將劍往前一送,把這樁陳年積怨了結。
南朝太子殿下,原來沒認出自己昔年的臣下啊。
沈期將手放在幕離簷上,季念昭挑起拍開他手:“使不得!”
沈期將手摸上腰間折花,季念昭用膝蓋壓住他手:“更使不得!”
季念昭衝著沈期搖頭,隨後鬆開手腳。
沈期坐回原處,不動了。
謝塵鈺看著這兩人一番拉拉扯扯,狀似親密無間,他抱手在胸前,冷笑一聲。不過謝塵鈺隻負責守住茶兒今夜的性命安危,其他事並不在意。
沈期啞聲問:“聽說太子殿下最近在四處懸賞明昆君的下落?”
季念昭脊背發涼,真是哪壺不提開哪壺。
謝塵鈺正色,將茶杯磕在桌案上:“你見過季明昆?”
若猜測得不錯,謝塵鈺此番趕赴奉賢,應當正為了抓回自己。季念昭但笑不語。
沈期笑:“見過。”
謝塵鈺:“哦。”他表現得意外有些冷淡。
沈期嘲諷道:“謝太子,怎麼不問我季明昆在哪裡?”
南朝早亡了國,子民並宮城一應燒毀,就算謝塵鈺曾是太子,現在算哪門子殿下?說百姓都算好聽了,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是流亡四荒的賤民。
喚謝塵鈺“太子”的人,往往不是真得尊敬他,壓根就是不懷好意。就像知道一個人的傷疤在何處,故意反複撕開。
謝塵鈺麵如寒玉,拿著金烏劍立在角落,不再多言了。
沈期輕蔑笑:“季明昆有殿下這樣一個徒弟,真是一世英名儘毀。”
季念昭打斷他:“仙君,快黃昏了,請藏好吧。莫要驚擾了剝皮真凶。”
沈期的火氣還沒撒完,奄奄憋回去。
謝塵鈺將木板踩過,直將床板拉開。
“我留在你床下。”謝塵鈺語氣如常。
“什麼?!”季念昭若不是嘴裡沒含茶水,隻怕一口噴出。
“咳咳、咳,”他猛咳幾下,不確定再問:“你藏哪裡?”
謝塵鈺已經掀起床墊。沈期壓住自己的幕離,他看著謝塵鈺躬腰,就這樣將身體貼在滿是塵灰的地板上,眸中閃過複雜的意味。
沈期抿唇,也不說話了,執著折花踱進立櫃中。
季念昭躺在床上,謝塵鈺與自己僅隔一張薄板的距離。床板不厚,那人清淺的呼吸聲也能透過來,甚至是溫熱的體溫。
他不自在翻了個身,謝塵鈺一聲悶哼便清楚揚進耳裡,季念昭掖住被角,望著房梁。
忽然模糊想起了,好多年前的太子殿下。
南朝富饒,君王強勢善權謀,太子武藝超群。國庫充盈,軍隊強悍,曆來有尚武風氣,正是一個王朝如日中天鼎盛之時。
太子殿下是被眾人捧在手心裡慣大的。
高高在上,衣來伸手飯來張口,起床有一堆宮侍擁上前服侍,入寢有一大幫子人馬爭著為他脫鞋襪暖床。
人人都道他眉間那抹額心紅,乃是觀世音下凡,天命不凡,是整個南朝的驕傲。
就像燦然如曇花盛世的縮影,驚鴻一瞥後就墜了泥濘。
太子殿下過去嘴裡常念叨的,從來都是“我要平定四海,守護南朝萬壽恒昌!”
這樣的身世,這樣的能耐,這樣的性子養出的殿下,眼裡連半點沙子都容不下,從不會輕鬆窩在滿地泥灰裡。
季念昭莫名有些難過。
忽然,沈期用秘法傳音問:“師尊,你劍呢?”
季念昭怔了下,訕笑施術回:“被謝塵鈺搶了。”
沈期一動不動,還是透過衣櫃縫,冷著眼瞪他。
季念昭終於投降,攤手道:“前幾日,我被這人捉去了他殿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