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不正經也非一日。
下首群臣見怪不怪,看不慣就乾脆視而不見。
說來北魏國君江拂西真才實學沒有,母族廢後,先皇並不喜他,況且又在前南朝做了近七年的質子。
這人前半生命格坎坷,後半程卻如有神助。先是南朝內部大亂,北魏竟然趁亂破了國門,再後來先皇駕崩,除他外的皇子又接連惹怒鬼魔,各種奇葩般的死法,簡直成了笑柄。
江拂西撞見兄長們千奇百怪的死狀,大驚失色,拖著半截龍袍就往宮外躥,宮人們放了一園子的獵犬追捕也沒追上。
他死扣王府大門不願再出去半步:“不!我不要奪嫡!”
前皇後的母族們鬥紅了眼,把江拂西連拖帶拽到宮中,用大刀架他脖子,壓在龍椅上:“不!你必須繼位!”
北魏的皇位就這樣落到了江氏最草包的太子手中。
城郊三裡,紅牆四丈,上覆黑瓦,琉璃瓦的重簷屋頂流光,大殿白玉鋪映著明月流珠,宴會所需的一切早就緊鑼密鼓備好。這處重葺得恢宏,原地是廟供,殿內漆得金碧輝煌,正中央橫斜一尊金身彌勒睡佛。兩邊各有四尊天王像,瞠目叱咄。
最上首坐著的無不人傑,是赴宴首要的巴結對象。
沈期與薑容並席而座,賓客的位次還要再往下須臾。
沈期問:“右方次席坐著的,那是誰?”
薑容也看過去,怔了好一會兒,試探接道:“謝舟安?”
此人生得和謝塵鈺有幾分相似,膚色白膩,瞳裡點翠,眉眼和鼻梁昳麗,但卻沒有太子殿下那樣的壓迫感,反而時刻掛著得體的笑。笑得恰到好處,不會給人太過熱情之感,又不顯疏離。
身側有人上前祝酒,無論官階高低,身位尊卑,他皆起身傾聽。
那是謝塵鈺的堂弟,南朝皇族謝氏僅存的餘脈。他的坐席正在主位下首,顯然很得江拂西器重。
沈期和薑容不語了,互換了眼神。
恰時麵前又掠過一陣冰寒的血氣,殘風像是塞北午夜的金梆子味。
來者擦著兩人桌前走過,腰纏獸麵金獸帶,肩斜明藍花團袍,頭戴獅子盔,紅纓充了發的位置,手拿雙槍,麵容嚴峻地像北地孤雪。
一路途經的桌席,抬首見了這人,又怯懦縮首,減小聲量。
座上眾人交頭接耳,小聲私語:
“阮將軍居然來了,他不是一向不參加陛下主持的宴席。”
“阮執嘛。據說他近來又攻下長川幾處城池,總得回來祭拜亡魂。”
“那些可全是鬼魔的死城,哪怕其中一座,也是堪比煉獄。”
沈期忽然笑:“阮冰輪,原來他也在此處。”
薑容:“江拂西宴請了這麼多方的勢力。”
沈期望他,薑容皺眉:“我擔心有大事要發生。”
長川亡魂每年一祭,各方出力鎮壓,但封印陣法的效力逐年減弱。此番設宴,明麵說得祭奠亡魂,暗裡為了商議長川封印對策。
底下人皆含笑落了座,北魏國主相邀的無一不是各方的家主掌門,各有勢力依仗。眾人麵上和氣地對酌幾杯後,笑著相互話裡交鋒。
長川的封印一旦瓦解了,在座世家也好,宗門也罷,沒一個能全身而退。這種晦氣事,沒哪家想主動惹上,但麵上功夫不能少,何況其他門派巴不得趁這次機會削弱旁的勢力。
各方你盯我我盯你,派出弟子不能少,但能從江拂西手裡討得的利益能倒也不能落下一點。
有侍衛湊近江拂西耳畔稟告一句,江拂西也不搖扇耍了,目露欣喜,拍案就要奔下座首。
前席的阮執雙槍杵地,嗡地銳鳴,硬生截住江拂西剛探出去的步子。
席間一時都靜了,說笑的人話說半途,偶然一瞥噤了聲。
對麵那人不滿:“怎麼停了?”
“看、看那邊。”說笑的人結巴道。
問的人也順從側首看去,驚得手中不穩,筷子掉地,酒杯翻倒。
一時席間無人語,但各處都有物件接二連三掉落的聲音。
那走在前麵的臉熟悉至極,何止難忘,簡直深可入骨,噩夢來源!
那他娘的居然是南朝的太子殿下!
季念昭走在謝塵鈺身後,一路與坐席間的熟人相視點頭,權當打過招呼。
識得兩人的宴賓全被嚇傻了。而不識得他們的後生,隻覺眼前一亮。這方廟供華堂生輝,那方殿下驚才絕豔。
北魏國宴,江拂西竟把前朝太子請了來。簡直是……眾人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
現在誰都知道了,雖說是祭奠長川亡魂,然而謝塵鈺才是這次盛宴真正的主角。
阮執坐在江拂西左下席,明明是矚目的上首,卻也是場內最安靜的地塊。他周圍的人大氣不敢出,紛紛敬而遠之。
江拂西不搭理他,阮執也不和人談笑,隻一杯接一杯飲酒。
侍從的嗬氣聲驚擾了獨酌的將軍。
阮執瞥見謝塵鈺,酒爵扣在指腹,倒轉一圈,他默然盯住桌角。沉悶無聲。兩秒後,如常將酒水一飲而儘。
謝餘席前的客卻是不斷。各個獻了禮,謝餘笑著接過,遞給身後宮侍,並不去看,而是高舉手中杯盞祝酒。
他的笑很具迷惑性,任誰都抵擋不住那樣沉溺的笑意,讓上前祝酒的人全都頭暈目眩,口不擇言,幾乎將自己透了個底。
人群往來間,謝餘終於抽空得顧及下方場麵。
麵前那人依舊滔滔不絕,溢美歡笑不斷,輕巧瞄一眼太子殿下,謝餘就轉首接話去了,也並不在意。
沈期不苟言笑:“江拂西還對某位太子殿下念念不忘。嗬。有北魏在的一日,哪有前太子的容身之所。”
薑容:“你少說點。”
沈期哼唧,並不認可:“廢物果然是廢物,兩個蠢貨惺惺相惜。”
薑容麵上並不滿意這番話,但也不是第一次,徒張嘴,然後閉上。
場上很多人的目光悄無聲息挪到大殿中央。
幾個互相搭話的人,先說的那個不知道自己在問什麼,應答的那個也沒心思聽,就這樣來回“嗯嗯,你剛才說了什麼?”“嗷。”“彆嗷了,你說什麼?”好一通,心思全貼在南朝廢太子和北魏君主身上。
他們隻恨不能施個術,把這對宿敵腦子裡的想法都浮現在廟供高空處。
真是好大一出精彩戲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