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栗錐心的痛從骨髓深處傳來,季念昭那麵慘白如紙,嘴唇翕動浮出虛弱的字音,假意繃著神情掩蓋過去。
“戚寧安不是你派人煉成的屍?”
江拂西顯然被他這一番斷言嚇壞了膽,趕緊扶膝跪得端端正正,連聲冤枉。
“閻羅殿的確是徒弟出的餿主意,北魏朝堂也當真派人搜尋了境內各處閻羅殿的藏身處。”
“煉屍這種事,曾經盛行於北魏民間,但八十年前兩國交戰,精於屍道的那脈修士全部派往長川戰場,無一生還。如今會煉屍的修士,隻剩無邪一人。”
撞上季念昭依舊懷疑的眼,江拂西咬定牙又道:“無邪依附於我,他不會背著我私自出手。”
無邪此人,邪異非常,況且性格極其陰鬱固執。
他曾為複仇,將一整個水鄉小鎮的人儘數煉成活屍,這樣的人做出什麼喪心病狂的事也不奇怪。
“的確不像無邪所為。”季念昭卻從容起了身,“我曾與他打鬥過,依他的性子,不會主動插手長川的事。”
劍柄頂開門,紫光襲來,季念昭隱約感到利風直朝脖子掠來,側身錯開,幾個疾步間拉開距離。
門剛押上,一隻枯手捅破窗紙,緊接密麻烏黑幾隻破門揚爪,胡亂在空裡撲棱。
季念昭手腕翻轉,江拂西隻見掠影,血點落地,劍鋒凜厲,眨眼門上隻剩幾個血洞。
木門被撞得框框響,即刻破出線隙,季念昭想到了什麼,幽幽地看向江拂西。
“陛下,你騙我?”
江拂西卻嚇得又跌坐回地,忙不迭纏住他大腿,豎指起勢。
“不是我!哎呀,信我,廟裡怎麼來了這些玩意兒?!侍衛!侍衛!”
江拂西眼瞪得圓溜,模樣顯然比他還慌張。但明昆君哪是吃素的,季念昭一腳蹬飛兩扇門,木板徑直頂住門後幾隻凶屍衝出幾米開外。
他扯著江拂西的袖管,驟然殺過屍堆。漫天汙血,頭顱紛飛。
望了這些凶屍一眼,季念昭刹那明白過來:血願發動了!奉賢城中那些偽裝起來的活屍撕破了偽裝,朝著這處奔來。
在場諸多門派修士,並未將這點邪屍放在眼底。活屍無知無覺,被劍氣震住,連連後退。
季念昭心下卻愈發沉重。
太古怪了!
此人布局時既已知曉北魏會派人在奉賢看護閻羅殿,沒道理不知道江拂西會親赴召開宴席。眾多修士在場,無論目的是什麼,這些活屍都不構成任何威脅。那他這樣做是為了什麼呢?
聲東擊西?欲蓋彌彰?自投羅網?
那麼動手的究竟是誰?
誰在默不作聲地窺視?
“哪來的死物?”
人群熙攘,嘈雜,喧鬨擠作一堆,溫熱的血雨流淌,粘膩惡心,各樣的驚呼和武器震鳴都攪合成團。一抹金光橫穿過屍堆,割破了江拂西的肩膀。
“救命!!!”江拂西又驚又懼,尖叫起來像被掐了嗓的雞。攢動的人群被這聲鬨得更加喧沸起來,侍衛怎樣都沒法衝到江拂西身邊,季念昭旋首看著剛剛攻擊那柄劍。
金烏劍。
“謝塵鈺!”、“住手!”
羽弓隨著來人一道對準謝塵鈺額間,金烏劍堪堪在額前毫厘間擋住。
沈期從高處台階躍下,不解氣小聲罵句,不過嘈雜下旁人也聽不清。
薑容落在謝塵鈺身前:“謝塵鈺,不要衝動!我是為你好。”
“為了我?”謝塵鈺這才怔了下,戾聲重複一遍,心生焦躁,挑出大拇指頂住劍鞘,往薑容的胸膛一推,又喝道:“讓開!”
沈期衝薑容厲聲道:“你和他費什麼話?長川發生了那麼多事,哪一樁不是師尊出手幫他擺平的?這樣的白眼狼。讓他去。”
謝塵鈺卻停下步伐,木著臉轉身,問:“你方才所說,是什麼意思?”
“不知道?”沈期嗤笑,睥睨的神色帶有幾分不屑,四肢繃緊,仿佛下一秒就要提劍殺敵。
“你對江拂西動武,以為收拾爛攤子的人是誰?”
沈期輕笑,幾分苦澀。
“那我告訴你,你的師尊,南朝的帝師大人,都為了南朝做了什麼。”
謝塵鈺麵色越來越差,以手作拳,掄起給了沈期一下,扯他衣領吼道:“什麼意思?!說啊,你解釋清楚!”
沈期啐出一口血,罵道:“為你孤身殺入長川,為你筋脈寸斷,為你修為儘失,為你差點死,行了吧!殿下不是受不得彆人棄你而逃嗎?現在滿意了?!”
他扭開謝塵鈺手,罵罵咧咧站起身,旋即兩眼發直,火氣更盛。
沈期拎著折花劍往季念昭方向衝了,邊斬屍邊破口大罵:“晦氣玩意,都滾開!”
季念昭本來就有內傷在身,抵抗這樣程度的活屍,居然沒抗住肺腑的傷,慢了一拍 。
待他反應過來時,一口血洋洋灑灑,澆了麵前凶屍滿頭紅。
江拂西心情糟糕,咕嚕罵了控屍的好幾句,閃身擋在季念昭身邊,飛起一腳,把邪屍踹開。他從包裡掏出一疊的符籙,嘩啦啦往周遭撒,硬生生劈出條道來。
季念昭這一噴不要緊。
噴完了,才是大事。
“明昆君,怎麼了?”、“季洱先前強行封印長川,隻怕油儘燈枯。”、“我們眾家合力,恐……”、“他徒弟呢”、“讓謝塵鈺去啊”、“贖罪”。
人群低語竊竊,心有餘悸望了眼謝塵鈺,又凝視季念昭,話語鋒頭愈盛,“要我說,都賴這位前朝太子。”
謝塵鈺紅著眼眶站在原地,有那麼一瞬間,望向人群的眼神疏離又茫然,仿佛回到撞見父皇母後棺槨的那天,他踉蹌著爬進瘡痍的城門後。
突然不知來路,也不見歸途。
儘管謝塵鈺到最後一刻都未曾放棄,可南朝還是敗了。
敗得一塌糊塗。
東宮金銀殿,那朵塔尖的花墜進了泥裡,被碾碎了,踏軟了,作踐成泥了。
咳咳,屬實馬失前蹄。季念昭笑容僵了刹那,轉頭望見目瞪口呆一眾人,暗道不妙。
他張口想朝諸位修士大呼一聲“死不了!”,結果“哇啦啦”又是一口老血噴出,咳兩聲,乾脆作了罷。
反正那些修士們估計也不關心明昆君是死是活,隻在乎他還能不能和百鬼廝殺。
顯然是不能的。
那就是顆廢棋了。
沈期撕心裂肺地哀嚎:“師尊,你振作起來!江拂西,你個孬種,不行讓開。”
江拂西“啊啊”地大叫著,符籙砰砰砰往這一連串的活屍臉上貼,貼中一個自焚一個,發揮了平生最大的本事——三十六計,走為上。
單論逃跑功夫,在場各宗各派,隻怕無人能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