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塵鈺的冷笑還回蕩在耳邊。
氣氛霎時凝重。
“咳咳咳……”季念昭心火過旺,抬手指著他,一句話未說出口,先扶著沈期的肩猛喘一氣,胸口像被人打了拳,悶得險些栽倒在地。
沈期掏出白駒扇,指尖一撣,扇底便起了風,掀得在場眾人東倒西歪。
他要對付的不隻謝塵鈺,更多是追著修士啃的邪屍,這風凝成驟雨般小刺,颼地疾掠過人群中孔隙。
謝餘立在廟前牆簷上,同樣暗沉地俯瞰著繚亂的場麵。
簷牆之下,血跡縱橫,如同盛滿浴火紅蓮的修羅場。聚散離合的人群或辱罵或悲叫,螻蟻攀爬著,企圖找到一處庇護所,但皆無用,一如那年他跪在人群之中,被人輕輕一掐就能掐死。
滿腦子血漿的邪屍雖蠢鈍,並非束手任人砍,奪了刀劍,兩兵相接,接住劍的修士隻覺整條臂都震得麻酥,穩住心神,死物卻招招更陰狠。
江拂西一把跳上牆簷,撞入謝餘懷中,腦中嗡嗡作響,逮著一個是一個。
“謝愛卿,這下可闖了大禍!”
江拂西身量生得比謝餘高大得多,他抱著的人偏生又有幾分女相,旁人卻沒心思顧及這樣滑稽的場麵。
謝餘顫了顫他那鴉羽般的眉睫,眸裡深邃,摸上腰間佩劍。
他輕推開壓在頭頂的江拂西,甩了袖,借著沈期掀起的狂風,細密的小針如梨花帶雨,卻無可抵擋。
青袍未被翻滾的黑與紅沾染,謝餘翻身下牆,如矯捷的飛燕急掠進眾人間。
隻留下一句話,輕飄飄在風中,灌進江拂西耳朵裡:“陛下,喚無邪。”
謝餘手中的那柄銀劍修長,錚錚鍍鳴,合著針雨纏倒大片邪屍。
若細看竟是一把女修用的長劍,但因使得力度恰好又極其迅速,如同楊柳藤條抽開了去,森森寒意遊走,劍鋒挑過的地方全結了冰霜。
他耍劍並不使蠻力,一眼就瞧出敵方的破綻,專挑軟肋去,趁虛一擊取勝,驚鴻過影,人剛落地,沿途就倒下大片。
阮執領了北魏麾下修士和薑容攜力幫襯,雙臂幾乎酸軟,砍殺出一條屍體橫陳的小徑。
“諸位,我已開出通路,請速從此處撤離,剩下的邪屍交給北魏親部。”
謝餘用內力將這聲罩住了整片戰場的上空。
逐漸乏力的眾人總算露出欣喜的顏色,忙不迭往那處奔赴。
屍潮和人潮相撞,白衣黑袍揉在一處,劍光掠過,有人折在半路,遍地哀嚎。
那些好不容易一路殺到外圍的修士,亦戰戰兢兢地舉起劍,勉強對準再次湧來的一波。
“哪來的那麼多屍?”
“這座城裡可沒那麼多的人!”
青城嶺的修士擅長造器,劍法武力都不算精通,躲在人群中央,得空去看那些紛雜的地麵。
他們麵色凝重,衝四周的人揚聲道:“看地上,全是沙。沙礫泛赤紅,依據色澤,恐怕!”
恐怕來自長川。
眾人頓時被一團擊潰,哪管手上砍的什麼,互相大聲懷疑質問:“長川!那些玩意兒從骨窟裡爬出來了!不是說封印至少還能撐個十幾年嗎?”
“完了!全完了。恐怕我們今日都得葬在此處。”
“廢話休說,拚死殺出去。”
不孤山門傾頹多年,門內不剩長輩。派出的小弟子們走在隊伍最末尾,忽被戚寧安阻擋在前路,凶屍揚起利爪,甩下手中斷頭顱,寸寸逼近。
弟子們顫抖執劍,慌忙四顧,但四下眾人連護住自己的門生都有心無力,無人有多餘閒情注意到這方險況。
弟子抹了把淚,殊死一搏,衝遠處的季念昭大喊:“明昆師叔,救命啊!”
季念昭顧不得多想,微一動身,隔空用小刃刺穿凶屍肩膀,將其釘在樹樁上,堪堪擋住。
捂嘴咳兩聲,甩乾掌心血珠。
薑容掐住一隻飛來的羽箭,笑容驀地消失了。他蹙著眉頭遲緩一下:“謝塵鈺,你要在此地動手?”
謝塵鈺目裡卻容不下除季念昭外任何人,那墨綠的瞳仁鎏著金,眼底的光芒愈來愈大,越來越激蕩。
他握住那把花雕大弓,一弦搭九矢,手扣得繃緊,眼尾也高吊得局促。
劍拔弩張。
“季洱,隨我走。”謝塵鈺眉宇籠罩在極其陰沉的暗影中,固執地凝視他。
季念昭頭疼欲裂,但還是虛喘幾口氣,鎮定回他:“太子殿下,請回吧。沈期,我看到這張故人臉就想起不好的往事,哎呦,幫我把他攆走。”
謝塵鈺眼睜睜看著他轉身離去,卻氣得笑出了聲:“季洱,你到底在隱瞞什麼?”
季念昭稍微駐足,扭頭又哇啦啦狂噴一口血,抹著嘴角罵道:“你那忘恩負義的師尊要死了,還不滿意?”
謝塵鈺渾身戰栗。
“你在說什麼胡話!隨我走,你身上頑疾雖難以根治,好生休養未必無法壓製。”
電光火石間,白駒扇和折花刹那刺出,變幻繁複,隻聞刺啦,謝塵鈺衣領的袍子豁口,露出頸間玉墜子。
謝塵鈺攥過玉墜在手心,悲怒交集,橫劍格擋,手騰出刹那就脫了力,九矢流星般直衝這些人要害而去。
沈期嘩啦拆著箭:“師尊叫你滾,聾嗎?”
殘斷的箭矢七零八落地插在滿地血泥裡。
他們都閉嘴不說,謝塵鈺胡思亂想,不知想到了哪層,麵色陰沉戾氣氤氳,譏笑:“尋死?為了擺脫我,你連命都不要了?”
季念昭倏感不對勁,他震驚地望著謝塵鈺的眼,那眼裡邪氣四溢。
謝塵鈺不是不識大體的人,哪怕是仇人,也不會在這種關頭阻攔眾人逃生,除非……
血氣夾著風沙在空裡席卷。
季念昭眼裡進沙,揉下兩滴淚,頓時明白過來。他吐納口氣,嘗試調動體內那道封印整個長川骨窟的生死陣,熟悉的邪氣在肺腑內外此消彼長地交織。
那片萬人亡墳地所封印的不隻有冤魂白骨,還有太子殿下一半的魂魄。
封印瓦解。
惡魄歸體。
沾染了幾十萬亡魂的恨意。
背負了一國子民的絕望。
季念昭張了口,想規勸謝塵鈺鎮靜下來。
“殿下,深呼吸,壓住心神,不要中了旁人的計!”
季念昭幾乎是吼出來的聲,恛惶無措想製止他。
謝塵鈺雙目赤紅,早已分不清虛假真實,眼前風沙彌漫,熟悉的邪氣徘徊在空裡。
“你所謂的抱負大義,就是不顧家國血恨,一意孤行,自以為是。你憑什麼認為一死了之就可以還清對我的虧欠……你知道這些年我經曆了什麼嗎?”
“整座城的人都死了,我的母後,臣下,於我有恩的人,他們隻救出了我一個。過去好多年間,我如一隻陰溝裡的老鼠,恐懼任何人看見這張臉。不明白苟且偷生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