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念昭過去有那麼幾年,遊曆世間除魔。恰好有回過江南,撿到一隻失了主的紙鴛。同行的幾人突然聊起了前朝,然後談及年少那會兒的太子殿下。
說來師徒幾人初次見麵,也是由於那次鴻門宴。
南朝向來奢靡,舉辦過的宴會數不勝數。
唯有一次鴻門宴,是最特殊那個。
隻因宴會途中,南朝的太子殿下於天地玄黃間——
斬白龍而一戰成名。
“三尺白布,嗨喲!四兩麻呀,嗬嗨!腳蹬石頭,嗬嗨!手刨沙呀,嗨著!拜龍神嘍——”
眾彩旗一字排開,於淩風中颯颯作響,船尾朝岸,船頭麵海,銅瓜鉞斧朝天鐙,鑼鼓喧天,鐘磬齊鳴,喧鬨得耳邊人語都難以聽清;幾十艘巨船五色雕花,拔地搖山,桅杆共船身高百尺,似要遮天蔽日;纖夫們浩浩湯湯數千人,要將巨船從旱岸拉至水中,隻見連片的壯漢赤身露膊,拉著麻繩大汗淋漓。
這一出纖夫拉船上演地如火如荼,那一方漫天遍布人影,王侯貴渭,衣襟翩然。各個含笑俯瞰,燁若神人,甚為滿意。
百姓紛湧接踵擠在岸邊,翹首觀望,喝彩,鼓掌,有些心急如焚的力士等不及,直接徒手攀上桅杆。
有百來人腳踩衝天輪,頭上扛著金身龍燈,搖搖晃晃在船間穿行,龍身長百米,或上躍銜花球,或直入水中再起。
又衝出一群仙家仆童,拋出籃中煮好的仙桃饅頭和花瓣:“祭海問道,今日龍主從此出!”、“都來搶,吃了有好福氣。”、“一舉奪魁。”
東極在玄誌中乃神仙通天山嶽,毗鄰滄海。
其間魚龍飛躍,鬼火明滅。
而南朝每逢十年一次的祭海神盛典,正是在東極這處小島上。唯一不同之處,今年這朝更加盛大。
南朝陛下宴請天下諸王侯,彙聚一堂,共祝白龍宴。
東極,一粟島。
其上坐落一間海神廟。
廟有前後殿,東西廂房各一間,廟前戲樓上武神鬥白龍的戲碼正在上演,正殿中間為龍王塑像,左右位列巡海夜叉,趕魚郎和女童子畫像。
廟內煙火鞭炮,廟外人聲鼎沸。
隻一處地,寂靜沉悶,繡花針落地聲都能聽清。
堂內坐於主位那女子一手捧茶碗,一手撫蓋,渾身貴氣,語調溫婉。
她坐在上首,下方眾人卻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皇後娘娘。”進來的侍女手托幾碟剛出爐的小酥餅,還冒著熱氣,恭敬請安。
謝皇後輕頷首,問道:“太子殿下人呢?可有勸回來?”
侍女麵色轉暗,竟微微顫抖起來,小心埋首,道:“沒、沒有。殿下說、殿下說祭海神難得,他想混入隊伍裡看看!”
“哐當”重響,瓷蓋在桌麵碎成兩半。皇後素來說話溫雅,語氣一如往常平淡,但難免染了幾分薄怒。
“趕緊勸回來!簡直胡鬨,他可是堂堂一國太子。且不說今晚宴會多少王公貴族來臣服,海上風浪大,這種時候妖物也是不少的,發生意外該如何?!”
“勸過了。殿下說,他非看不可。”侍女撲通跪地。
堂內一時更加安靜。
直至披黑色大麾,銀甲護體,高大而俊美的男人一腳踹開帳門衝進來。
“陛下——”眾人匍匐在地。
那男人鳳眼狹長,淩厲直瞪唯一坐著的皇後:“你又讓他胡來?”
皇後頭疼,揉著太陽穴,婉然哀歎:“兒大不由娘。此事過後……平安歸來就好,我會多加管教。”
巨船最前方那艘。
船頭立了兩個人。
太子殿下立在最前麵,身後跟了個抿唇帶盔甲的小將軍。
白龍宴上太子殿下自然是重中之重。他一身華裳加身,露出俊朗下頜,像隻蟄伏的豹子。五色錦袍綴白花,腰間纏著金絲玉環,頭發金冠束起,連馬尾都顯得洋洋得意。
小將軍心有顧慮,不樂意開口:“殿下,你可要注意點。你要有什麼閃失……”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
“安心。一群廢物海妖,也值得本殿下在意?”那少年將兩手枕在腦後,腰間劍鞘流光。
金烏劍感受到充沛靈氣,碎鳴欲出。
謝塵鈺走得歪歪扭扭,毫無素日在王後麵前的端莊穩重。唯一的共通大抵是不拿正眼看人。
“我不想我全家跟著你陪葬。”小將軍無視了謝塵鈺的回話。
見太子殿下聽得心不在焉,顯然沒把自己的規勸當回事。阮冰輪終於忍不住前望。
謝塵鈺掌心把玩著劍,分明漫不經心,卻有無形壓迫散開。雖麵無表情,但不難想象如此精致的五官,笑起來多絕色。
他隻低頭看路,對周遭不甚關心。
阮冰輪無奈,又大喊一聲:“謝——塵——鈺!”
謝塵鈺終於聽見了。
他回眸,淺笑道:“你知我實力幾何,不會失手的。雖說父皇母後知道我私自跑了肯定會大怒,但祭海神斬海妖,保佑河濱百姓安寧,一定可以向父皇討個賞。就賞……去向父皇求‘讓阮大將軍回王城探親’如何?”
聞言,阮冰輪麵色和緩些許,轉而又想起什麼,目送著太子殿下滿含自信走遠。
他立在原處,默了默,自說自話,平靜道:“但願如此。”
而岸上。
宮宇群殿間。
宮侍們將那前方一列身著北魏服飾的賓客領到一座最大殿堂前:“北魏三殿下,請進。”
季念昭也吊兒郎當地隨眾人走入殿堂。
他方踏過門檻,宮侍衝那謫仙樣的白袍修士俯首,恭敬道:“明昆君,陛下等候你已經多時了。請入席——”
季念昭調整了一番神情,勉強維持住臉上的微笑。
南朝數十年前與不孤山訂下協契,若遇大事,不孤山必須派門生出麵協助。南皇繼位後卻並不願見修士當道,各地鬼魔橫出也喜派地方兵部圍剿。
這是他頭一遭派人求上不孤山門,為給儲君請出教習玄術武技的老師,仙宗沒有不應下的道理。
明昆君昨夜接到不孤山掌門的加急來信,輔佐南朝太子,推諉不得。
殿堂兩側,各人列坐其位。
國士賢良,武將文臣,英才流芳,謀士百代。
季念昭穿過醉酒的眾人,隨侍臣落了座。亦有其他黃老術士坐在四周,當即貼上笑臉:“明昆君。”
“叫錯了。”又幾人哄笑:“該叫帝師大人了!”
季念昭也笑,連飲幾杯酒,雙頰染了紅。也許是酒精的作用,心扉難免變得有些癢癢,醉醺醺地想:早聞南朝美人雲集,花酒吃食都是世間頂好的。
雖然被強行塞了一班子王侯子弟為徒,有這些倒也不虧。
君王坐上首,眾人麵上無不含著笑,個個端坐左右觀望,仿若對眼前這華筵滿意至極,隻是不知各自心裡都在嘟囔什麼。
南皇看向侍臣,一聲喧喝後,舞女端燈,劍士演武。術士口裡念叨幾句,柱壁上五爪金龍竟然憑空掙脫,噴出火來。
“好!”“善!”
上一幕好戲的喝彩還沒完,天女躍到武士掌心,銀劍翻飛,青燈掠影,下一幕又拉開了。
酒過三巡。
南皇又滿上一盞,有幾分醉意,揉著太陽穴,無意問近侍:“北魏使節何在?據聞三殿下親赴,孤必得親自敬一杯。”
大殿中的鑼鼓弦樂一時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