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抱著阿昭,在城隍廟窩藏了一夜。
白陽初升。
無邪恍惚抬起憔悴腫脹的麵孔,渾身大大小小的割傷,沒有一寸完好的皮膚。更痛的卻是看不見的傷,空落到幾乎窒息,他猛吸幾口氣,趔趄起身。
廟外響起了腳步聲。
仿佛想定了什麼,無邪放下懷中小兒,流連一眼那幼童掛彩的圓臉。
他再不回望,攀過窗欞,衝出了城隍廟。
漫山腰紛雜的腳印正無聲喧囂,無可辨彆去往何方。無邪蹲下身,撚起一小撮土,泥腥和血氣,沙礫散落,在手中無可阻擋地流逝。
山風料峭,寒意如小蟻上攀,啃食著脊梁骨。
無邪癱坐在林間,似乎猜到了些什麼,再離此處一小截路就是昨晚眾人打鬥的地方。
他緩慢地蹲下身,緊緊地將頭埋進雙膝間,仿佛初生的嬰兒,抗拒將自己的柔弱攤在這殘酷塵世間。
這天地那樣大,他緊緊蜷縮著,越縮越小,小到幾乎成了一粒塵埃,為何還是容他不下。
無邪環抱著雙膝,呆滯地望著前方。
空無一人。
遠山寺廟的撞鐘聲回蕩在山嶺,柔情洗禮這遍地餓殍。
青年渾噩頭疼欲裂地在山道踉蹌疾奔,心存半分僥幸:也許夫人逃走了?
於是跌跌撞撞從林間穿過,停在了滿林地乾涸的血泥前。
無邪徒張著嘴,空乏地望著漫天遍地的血紅,木然地拔腿在肉糜中淌過。恍惚地靠在樹乾上,望天,慢慢梭下身子,整個人幾乎躬身,以跪著的姿勢往那處爬去。
淡青的穹頂輪轉,金光穿透雲層,光柱浮在青蒼的浮生山河卷軸上,青蔥翠綠,新羽振翅。
天光是他們的,他被永遠地拋在了黎明前。
無邪攤開手,將自己浸沒在黑暗裡,在這無一絲光的地方,仿佛依稀見聞蕭兒捧著紙鳶,裙擺飛揚,匆忙間撲進了油菜花田的深處。
梅子雨時,少女咬著筆杆,百無聊賴吟誦聖賢夫子語,大罵老匹夫們腐朽不通,聞子君揪著她耳朵,教訓“不成器”。
曇夫人喜坐在院廊下,或小樓上,繡著女紅,高興時就嬌滴滴地唱起北魏流行的樂坊調子。
所有的念頭,在腳前踩中一枚閃亮的銀耳墜子時就被掐了火,泯滅殆儘。
他愣愣地站住。
突然後悔了。
後悔自己為什麼要回到這裡。
無邪在滿地的屍骸裡拖出了聞蕭兒的遺體,輕柔地跪下替她一點點拭乾血跡和踩踏留下的腳印。
他背著少女的屍首,在原地反複尋遍每一副還識得清沒攪爛的麵孔,不見曇夫人,隻有許多無臉斷肢的凶屍軟塌塌地堆成小山。
大院的門檻上,年年憂心忡忡地扣著門栓,並不知該作何,乾瞪眼等著。
鄰家闔得嚴實的門縫被推開一絲,那姑娘也從黑壓壓的門後探出腦袋。
“你爹爹回來了嗎?”
“沒呢。”
“那人比山裡的豺狼還凶,沒事麼?”
“說不準。”
年年撫摸著漆棕的木門,不勝寒意,低頭咳了兩聲。她背過身去,輕歎喃喃:“呀……都是命啊。”
突然脖頸溫熱,年年懵神地看向被紅梅點灑的裙擺,頓了刹那,瞧見喉嚨間捅出的一柄銀劍。
她眼底的擔憂轟然散去,一顆懸著的心反而落了地。
“呀,先——”
可是年年還想往屋外跑兩步,將無邪引開。圓麵青年未如她所願,抬手落劍,一劍劈成兩半,又冷著臉敲響了鄰院的大門。
有抵抗之力的鎮民儘數死在昨夜荒林裡,隻剩白牆黛瓦的小院或有人麵帶欣喜地敞開門,手起刀落,收鞘時人已倒在地上。
沒有生靈的山嶺今日迎了新客。
禿鷲在寧靜的小鎮上空盤旋。
金穀的巷陌隻時有劍仞劃過青石板的刮擦聲。
無邪步履沉重,頭腦一片空白。有人一擊未絕氣,慟哭磕頭,討饒欲逃,然而無邪要殺了他們易如反掌,白刃進紅刃出,明明對方早已千瘡百孔,卻無了任何意義。
他朝血淋淋的深淵無聲呐喊,回應的卻隻有永恒的沉默。
無邪站定在小院之中,用手抹開濺在眼皮上的血,正欲割下老婦人的頭顱,忽然熟悉的聲音響在身後:“你要做什麼?”
老婦人渾身顫抖,半張著嘴,嘴唇也不由自主哆嗦著,結巴道:“先生,救我!救我!”
青年宛如行屍走肉的麵頰終於起了一絲波瀾,他下意識甩落劍上的血花,抬眸,望見聞子君的眼,就像一瞬間墜入寒潭。
季念昭被聞子君捂住了眼,隻覺耳畔冰冷的氣息吞吐。
“在你當初複活曇娘時我就該下手,是我的過錯,沒有早日殺死你。”
無邪發著抖,睜大眼睛,那眼裡不見得是恐懼,而是深深的絕望悲傷,逐漸裹上憤怒。
“你要殺我?!為了他們?為了這群賤人!”
無邪徹底失了態,就像回到從不曾擁有的孩提時,胡鬨撒潑,嗓子說到最後破了音。
聞子君察覺了無邪情緒的異樣,額角青筋抽動著,閉上眼輕問:“夫人和蕭兒呢?”
無邪冷笑:“死了!”
聞子君愣住,嗓子眼發乾,吞咽兩下。
抱著阿昭的手愈抖愈厲害,終於舉劍相向,一點點地挪,對準了無邪的心臟。
“全都死了。”無邪笑著突然抹了眼角一把淚,趁聞子君不備,拔劍一刺,老婦徒然倒地。
“你!”聞子君氣地猛烈顫抖,崩潰地翕動嘴唇,“你這樣做……和他們又有什麼區彆?我知道……當然知道。”
“蕭兒和曇娘是無辜的,難道死在你劍下這些人就不無辜嗎?他們置你……於死地,恃強淩弱,不分善惡,你們又有何不同?”
“無邪,你這個瘋子!……都是我的錯。我當年就不應該把你從屍堆裡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