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下了雨,今晨掖庭有小宮女斜挎竹籃,挑一筐帶雨珠子的玉蘭苞,在階下嬌聲調笑。
見了太子殿下,宮女挑一枝開得最盛的玉蘭,咯咯地問他:“殿下要嗎?”
謝塵鈺笑盈盈地接過。
“得了空,也給明昆君送一籃子過去。叫小廚房近來多做些鮮花餅,熬些甜粥。師尊好像喜歡這些式樣的清粥小菜。”謝塵鈺叮囑小宮女。
在過去,東宮的能人異士不算少,太子最親近的幕僚卻往往分為兩類:朝中權貴家的官家子弟和山門修觀派來的修士。
第一類靠家族權勢,祖上蔭蔽,未來新朝重臣皆從此出。至於第二類,全憑太子殿下個人喜惡,就算南皇氣得牙癢癢,謝塵鈺也樂得與黃老術士們打交道。
世家與仙門完全是兩樣,大族在凡俗坐擁遮天蔽日的權勢,而那些仙人卻生殺隨心,國君也不敢不敬。故而京中兒郎多對謝塵鈺身邊這個新來的小道君好奇不已,況且他又是教習少年們修術的老師。
朝中規矩苛刻,然而太子殿下隻有十五歲的年紀,東宮幕僚絕大多數也不是什麼正經貨色。
少年們很樂於與草根打交道,掏鳥窩射獵談棋大差不多,沒過幾日就打鬨作一團,哄笑問“明昆君要不要同去野獵?”、“師尊彆駁我們情麵”、“不如和我們蹴鞠”、“章台新來了個美嬌娥,去聽小曲”……
季念昭剛想說話。
“讓一讓,諸位,讓一讓。”
“兄台,擋道了。”
“來來來,各位都自己領一隻幕離捎上。”
出來一個麵目清潤的小少年,胳膊彎和胸膛上摞一疊幕離,挨個分發給在場諸位。
最後也扣下一頂在季念昭發梢。
季念昭:“嗯?這是做什麼?”
“陛下擺架白京山祭祖去了,所謂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哎,阮執你踹我乾嘛。好吧,太子殿下說宮外約了戰,要帶我們同去。畢竟都是東宮幕僚,出行還是注意點。隻是彆被哪個不懂事的記下了,回來報給陛下。”
季念昭指著人群中間那個身量極高的俊朗少年:“那他為何不戴,少了一頂。”
小少年一笑,道:“那是沈將軍家老五,京中聞名的風流客沈約宵。”
話音一落,在場眾人突然都發了笑。
這些幕僚中大有人的姐姐妹妹甚至母親姑姨,吃過此虧。沒吃過的保不準成為下一個受難者,每一人都不太待見他。
“媽的,怎麼不早把他閹了。”阮冰輪罵了一句。
“你家中姊妹也被這人得罪過?”季念昭問。
阮冰輪冷笑一聲:“他敢?”
京中人人都知沈家有隻種馬,不知日夜有多少人在暗地裡咒他早日爛了根。要撩到姑娘,首先得有一層還算過眼的皮囊,故而他是不願意遮住臉的。反正這人戴不戴帷帽,都一個鳥樣。
沈期嘴角噙笑,並不在意周遭少年們的發笑,即使知道他們笑的正是自己。他昂著頭,手搖扇,襲身華麗輕凱,肩披人身獅麵甲胄,右耳墜一串紅紅綠綠的長珠子。
另一個小少年道:“明昆君,你可得小心防著他。沈期好美人,世間雖傳的都是他和婦人間的風流韻事,私底下據說男女皆不拒。你生得眉清目秀,小心被他盯上。”
季念昭笑:“怎麼,你是吃過他的虧?對你下手了?”
阮冰輪在旁嗤笑:“嗬。他敢。在場諸位全是和他打過架的人,隻除了你。他到時若要來招惹你,或者問你家姐妹什麼的,不要客氣。隻管揍!”
季念昭笑著應了。
沈期那頭聽見,也不發火,隻拖聲遙喊:“我算得什麼?要論京都第一種馬,除了戚大人,還能有誰?”
少年們果然笑得更大聲了。
沒有人細說其中各種細節,卻都想起些什麼,笑得不懷好意。
戚丞相輔佐君王數十載,是朝中德高望重的良臣,然而虎父出了個犬子。
丞相家大公子今年也年過四十了,還整日浪跡於煙花柳巷子,沒個正形。
戚丞相氣得隻差把他逐出家門,如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管束自己的孫子,絕不可被這不忠不孝的廢物兒子給帶偏。
其府中男寵孌童十數人,還皆喜歡拋頭露麵,每一個出行都大張旗鼓,就怕人不知道他們是戚大人的心尖可人兒。
簡直是毫無廉恥心!敗壞此朝民風!
“錚——”
人群突然橫生變故,一柄明晃晃的劍端在了沈期喉頭。另一少年黑沉著臉,隨即抬腿踢向沈期膝頭,將他小腿一折。
“沈約宵,給臉不要臉!”
人群紛紛退向四周,爆出一片噓聲。
阮冰輪對季念昭道:“那人是戚寧安,戚大人的幼子。”
季念昭默道:難怪。
少年人心氣旺,對招比試都是常有的事。
沈期扭開戚寧安,並不想和他鬨。隻是周圍的人都在起哄,想看他們打起來,弄得兩人一時下不了台。
有人等了一會兒,沒等到想看的,隻得滿含遺憾將話鋒一轉:“等陛下此番回來,東宮大婚是不是該提上日程了?”
戚寧安道:“殿下下月就滿十六周歲,皇後娘娘確有此意。”
沈期好奇湊上前:“皇後娘娘近來每日都派人將世家女的畫卷抱進宮內,如今都將中宮堆滿了。不論富貴貧賤,但求才貌資質,把南朝適齡的女兒都一一物色了遍。你們可有……咳咳,打聽到一點風聲?”這話說到後麵幾近耳語。
此事雖談得隱秘,但各人心裡大致都有猜想。
京中陛下最看重的幾家無非沈府,戚府,謝皇後出自的娘家秋府亦有可能,東宮太子妃八九不離十出自這三家。
戚寧安踹了沈期一腳:“我呸,乾你屁事,你家就一個庶出的妹妹,少妄議殿下的決議。”
京中兩大將軍府,各鎮邊塞西東。沈期斂了笑,心知陛下有意籠絡沈府,哪怕是庶出的妹子,又有什麼不可能,雞還能飛上枝頭變鳳凰呢。
眾人正聊著話,一顆棕色小球咕嚕嚕從竹林後被踢來。這球在空裡打著圈兒,又疾又靈活,旋過人群。
季念昭抬腿擋了下,將這個渾圓物件踩在腳尖。
他低頭去望。
鞠球牛皮八瓣,粗白線縫成。
謝塵鈺也追著球從幾叢竹後走來。
“太子殿下。”
“呦,殿下日安。”
眾人紛紛轉身行了禮。
他著一身紫綢領廣袖褶衣,袖口有襻膊相縛,露出結實的小臂。金玉珠寶加身,大刀闊斧,昂首不見路,談笑皆睥睨。
謝塵鈺朝季念昭一昂首:“師尊,把球踢過來。”
季念昭勾起小球,在足尖耍了一圈,抬腿踢回給謝塵鈺。
沈期吹個口哨:“念昭的球技不錯啊。”
季念昭利落地揪住他耳朵,道:“叫什麼念昭,沒大沒小的。叫我師尊。”
“是、是!明昆君!”
沈期捂了耳就逃。
他們一行人洋洋灑灑騎上駿馬,每人一匹。青驄馬上少年執韁,飛躍過集市,高束起的馬尾颯爽地飛揚。
集市上有賣果的姑娘,抬頭看,竟是一溜串兒的南朝俊美兒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