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一念,就念到了除夕當天。
皇宮的除夕宮宴向來隆重。
教坊裡的樂人舞女庸庸數百人,禁衛軍和將軍府的人也參與了宮宴的祭神儀式。沈期和戚寧安穿著一身花花綠綠介胄,跟在大隊伍裡遊街,沈將軍親自披著一身銅甲,在宮中表演儺戲,幾千人的教坊隊伍又在金陵城中遊街。沈期和戚寧安一直不斷揮舞龍旗,踹翻隊伍裡假裝進攻的邪祟。
雖然比起並肩作戰,兩個門神都更想用金槍戳翻對方。但顧及兩家臉麵,這次他們不得不統一陣營。
一直到天闕將黑,在寺廟前,沈期和戚寧安扮演的門神又和扮演邪祟的禁衛金槍相接,打了一頓,假意埋葬好邪祟,才趕回宮中。
太陽西沉後,天又飄雪。
宮宴的熱鬨,凡塵的醉生夢死,季念昭平生第一次見。謝塵鈺引著他在自己身邊席位坐下。仙門修士坐上首,朝中大臣並無爭議。眾家都明白仙凡有彆的道理。
列席眾人都坐在墩子上,麵前戲台已搭好,吹箜篌的,撥弦的,擊鼓的,還有穿袍佩帶的宮人來來往往為他們斟酒。
季念昭捧著酒杯,有些晃神。
忽然想起過去在人世間流浪的歲月,彆說入宮,他赤腳單衣站在漫天飛雪裡,連金陵城門都不敢靠近。
爐裡的炭火暖融融,宮宴到一半,南皇先行擺駕回宮,沒有陛下鎮場,整個宮宴氣氛更加熱鬨。
人群熙攘,四座開始喧嘩。耳畔一聲震天的鳴響,屋簷懸著的銅鈴輕晃,煙火一朵接一朵在夜空綻放,吹落滿天火星,亮徹九州勝景。
謝塵鈺連飲兩杯酒,腦袋已有些暈乎,聽見煙花爆鳴,沒抬頭望天,下意識看向手側的那個人。
季念昭正屏住呼吸,看得入迷。
側臉在不斷閃爍的光影和雪裡明滅。
雪仍在下,孩子們從家院中奔出,在小巷間堆起雪人。鑼鼓聲穿過街巷,繞過街頭的戲台子,孩童咿呀的歡笑聲混著爆竹一齊穿透雲霄。
大人們在院裡設好了家宴,互拜新年祝賀。幾年不相見的遊子,終於在這夜風雪中,背著包袱,叩響院落大門。
這一夜,萬戶都做同一個夢。盼望來年風調雨順,天下太平。
離金陵很遠的孤島。
蓬萊仙山的的修士們出了洞府,看見雲海下的九州燈火,也點燃符籙,拋出一些火花,又添人間幾抹顏色。
稀雲渡的兩個小丫頭好奇往山下望。頭綁粉絲帶的姑娘拄肘撞了下身邊的同門:“稱稱,我們去遊說長老,明年也像師兄們一樣下山驅鬼,好不好?”
“你想去凡俗看煙花?”
“你不想?”
“想。”
到處洋溢著喜氣,宮裡的熱鬨更盛,煙花燃放整整一夜,一直持續到第二日清晨天色泛青,早市陸續開始叫賣。
“殿下,我今夜還有一事未說。”季念昭安靜道,模糊似飛雪的麵容倒映在謝塵鈺漆黑的眼眸,“臣想要請辭一段時間。”
哐當。
酒杯被衣袖慌亂間碰倒在地。
“你要走?”
耳邊的煙花聲刹那安靜,過年的喜慶瞬間被肅殺冰封。謝塵鈺麵色黑沉,又重複問道:“你要走?”
季念昭覺得謝塵鈺表現得太過激烈,急忙解釋:“我回山裡過年,你彆誤會,我沒想——”
謝塵鈺愣了愣,還是一副陰鬱的表情。
季念昭收緊小臂,從芥子袋中掏出打包好的行李,扛住肩頭的小包袱,理直氣壯道:“怎麼的?大過年的,隻準你和你父皇母後在一起,就不許我回宗門,給爹上幾柱香嗎?”
一息的功夫,謝塵鈺神情肅穆又錯愕,震驚又茫然,兜兜轉轉好幾番,才激動牽住季念昭的手:“你不走?”
“我當然要.....”
謝塵鈺搶話道:“我是說,你還會回來,而不是丟下我走了。”
季念昭就知道這人誤會了,頓了下,說:“開春就回來。”
“那就好。”
謝塵鈺緩緩吐息,兩個人相對而坐,聽著這喧嘩的塵世。
絢爛的煙火在夜裡劈啪燃燒,照徹九州此宵不夜。
謝塵鈺眉眼在葳蕤燈火下漂亮得有些令人窒息,那點朱砂攝人心魄。他緊緊盯住季念昭的眼,認真道:“季洱,新歲安康。”
季念昭呼吸一滯。
他被人喚“仙師”喚“明昆君”喚習慣了,第一次被人這樣認真地喊了名。
季念昭用虛張聲勢來掩蓋壓不住的嘴角,輕拍了下謝塵鈺的腦袋:“臭小子,沒大沒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