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在舔食碗沿的難民們紛紛把碗擱下。
他們知道,如果自己吃得太多,車隊承受不住,指不定太子殿下就撒手不管他們。那可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可此時此刻,每個人都饑腸轆轆到覺得能吃下一頭牛。
他們並非看不見周遭兵官們的青眼,隻是到這時候,麵子實在算不上什麼。就是膝蓋被打折了,也要腆著臉向人家乞食。
碗底的米水還沒舔乾舔淨,就儘量不要去吃第二碗粥。
不要自討沒趣。
萬一一不小心就把大人們惹生氣了。
哥哥說出那句話時,弟弟遲疑了一下,張口又閉上。
他還能說什麼,如果這群人裡麵必定要死一批人,兄長作為他們之中的領頭羊,絕不會讓彆人死,自己獨活。
兄弟二人並肩站在一塊,弟弟酸澀地清點起人頭數,清完人數,又仔細清數隊伍裡的男丁有哪些。
他也不是胡亂點人,身子骨硬朗的男人還是留下比較好,那些已經現出一些不妙征召的人優先清出來,正值壯年的男丁不管怎樣得為村子留下一部份,有孩子的婦女最好不要算入人頭,孩子們不能失去母親。
這樣一通盤算後,勉強湊齊了人數。
弟弟狠下心:“ 鐵牛、阿童、老五......”
被點到名的難民們順從站起身,兄弟二人下一句話卻讓所有人慌神。
弟弟道:“諸位鄉鄰,大家應當都知道糧食有限。太子的車隊現在沒有辦法負擔那麼多人的口糧。”
“如果回到村落,繼續吃觀音土,不出三天,大家照樣是個死。”
“被點到名的前輩們,以及我們兄弟二人,都吃了五天以上的觀音土,我們都還有妻兒存活。”
“如果我們死了,太子能夠保證剩下的人安全活到北魏境內。”
“大家......”弟弟說話喘不上氣,腿腳無力地一蹬。真正要死的時候,哪個人能那麼大義淩然地說出那句“去死”。
他不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那個人。
他也怕。
哥哥在身後撐住了他的腰,沉聲鼓勵他:“你是個好苗子,你活下來有大用處,哥哥去死,你去求太子殿下多帶你一個人。”
“不行!”弟弟將臉撇開,咬牙狠聲:“我們兄弟二人相依為命,你卻讓我眼睜睜看著你們送命,絕對不可能!”
“娃啊,太子的意思,是讓我們自儘嗎?”桌子旁圍坐的眾人一時沒有人再喝粥,小孩並沒有聽懂話裡的意思,隻是氛圍一下子哀傷,娘開始嗚咽,把他拚命往爹懷裡送。
小孩吃痛,抱著爹爹的腰放聲大哭。
小孩的娘哀求:“讓我去吧,他爹留著,饑荒過後還能多種幾畝莊稼!讓我去吧!”
中年男人抱著孩子,心裡打起退堂鼓,還是軟著胳膊接過麻繩:“我去。我人高馬大,要多吃很多飯才能活下來。”
“爹爹!”小孩還眼巴巴饞桌上的粥,“我還餓。”
他並不知道自己的爹馬上就要死了。
大人們也沒人有空管他。
這孩子就自己捧起粥,繼續喝起來。
兄弟二人點出來的人,都是有家人能受到恩惠的男子和老弱。
如果隻剩下自己一個人,那麼決計不會為了旁的村民選擇丟掉自己的性命。這群人雖然自縊了,但能保證家人都性命無虞。除了他們兄弟二人,隻剩下彼此。
“我們自己點的人,如果我們自己都不敢死,讓彆人去死,像話嗎?”弟弟胡亂接過繩,給每個人都遞上一根。
哥哥笑了下,重重地抱了下他肩:“死前飽餐一頓,不是餓死的,滿足啦!”
“不怕。不怕!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弟弟憋嘴看了哥哥硬砌出來的苦笑,也露出個堪稱難看的笑容。
但他們是領隊的,就算是死,也必須起個帶頭作用。這截麻繩,要套也必須先套在他們自己脖子上。
弟弟左腳深右腳淺,明明沒有飲酒,卻怎麼也站不穩。整個世界天旋地轉,不知道是自己在發暈,還是這個混沌的草台要散了架。
如果不想活下去,他們怎麼會抓起土就往嘴巴裡塞?
“我死了,你就能好好活下去。”丈夫安撫地摸了把兒子的腦袋,妻子把頭偎在他頸窩。
“我這麼老一把骨頭架子,死了就死了,你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老者歎了口氣,佝僂身子,早就料到這刻。
“哥們兒和鄰村打架,從來沒輸過,能一次乾翻八個人。你們聽我吹、呸、聽我說那次,真沒騙你們。真的就哥一個人,打得那八個人落花流水......”
“唉。不聽算了,哥啥都沒怕過,死就死。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待會哥先來,誰還怕了不成!”
謝餘難得看了正大嚎的那人一眼,他形如骷髏架,瞧著灰頭土臉和旁邊的人沒有兩樣。辨認臉很難認出來,因為大家餓得都隻剩皮包骨。
謝餘垂下眼,指尖撣了兩下衣袍:“......”
“我希望自己能活下去,也希望更多人能活下去。”哥哥拍了拍弟弟的肩膀。
弟弟踏上凳子,把繩子往房梁上一拋。
驛官忽然慌亂大叫:“你彆掛這裡,這裡以後還要用呢!過路的官員還要在這裡落腳,去馬廄!你們都去馬廄。”
弟弟麻麻然一張麵孔:“好。”
哥哥招手:“點到名的隨我走吧。”
被點到名的人都站了出來,有人不甘心地盯緊身邊人,互相死死瞪住,謹防有人當逃兵。畢竟大家都被點了名,我死了,你還活著,那就相當不劃算。
直到這一波人走後,剩下的人還僵直站在原地。
“我也去。”抱著小孩的女人把孩子遞給身邊人。
那人一把拽住她:“妹子,你去不得。”
女人尖叫:“鬆手!”
好像拽她的那個人就是要謀殺她親夫的那個一樣。
小孩見爹走了,也不哭了,“娘,我餓。”
“大人,行行好,再盛一碗粥。”人群還在互相拉扯的功夫,一道謙恭的聲音卻突兀響起。
另一個瘦猴尖腮的男人托著碩大的肚皮,枯手遞出那隻碗。他沒有其他親人在世,也沒有家屬在自縊的隊伍裡,自然沒有那麼悲傷。
現在有人聽從大人的命令,上了吊,他也有了討要更多飯食的勇氣。
謝餘早就吩咐後廚燒好足份的白粥,兩個官兵扛著大桶出來。謝餘舀起滿當一碗,遞給最先開口的男人。
男人捧著碗仰頭灌粥。
有人開了先河,其他人也跟著不自在喝起粥。還有人在哭,有人暈過去,被掐醒人中,推到桌前。
掐醒他的人寬慰說:“喝點粥壓壓驚,多少再吃點也是好。”
謝餘敏銳地聽到驛站外傳來一陣馬蹄聲,問手下:“太子殿下回來了?”
“嗯。”
“你去馬廄看看,那邊情況怎麼樣?”
“剛有人從那邊回來,全都......”手下在脖頸處比劃了一下。
謝餘頷首,如常道:“登記上誰都是誰,尋個隱蔽的地方挖些坑,地點都做好標記,等班師回南朝後為他們立個碑。”
謝塵鈺才走到驛站門口,驛官迎出來,要牽馬到馬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