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霜殿從來不會燈火通明。
殿內,楚逢君靜坐在窗欞前。
對座是洛霜,她端起茶盞給空茶杯添了水,直到溢出來,才回過神。
“我在萬鬼窟救回少主,就發現她懷有身孕。當時她太虛弱,天道又蠢蠢欲動,一開始我們並不想留下明策,可少主護他。”
難怪,楚逢君清楚地記得明悅半夜趕至幽都山,撲進他懷裡,來時笑意滿滿,身形也圓潤了不少。當時,她神秘兮兮地說她有好消息告訴他,又改口中秋團聚再說。
原來一切都有跡可循。
那時,他以為她離開仙族靈地,明家又在五大仙家占據一席,日益壯大,漸漸心寬體胖。他真的沒想過她也學會瞞他了。
心倏地一緊,隱隱喘不上氣。
洛霜沉默半晌,目光穿過一切,直落千福觀。眼裡糅雜著太多情緒,她道:“少主誕子被天道發現。林終南,魔鬼城眾將,無數陰兵守在魔鬼城前,才勉強抵擋雷劫。”
那場雷劫,就像當年明衡鬼帝隻身立於魔鬼城前,手執著冥鋒劍,擋住一道道雷劫,護住靳幽母女一般。
隻比神主隕落,雷神暴怒,弱上幾分。
“劫後,林終南經脈儘廢,靠著人皇靈力苟活,時逾閉關修煉百年才重塑鬼體。”
話落,楚逢君忽然道:“人鬼之子本就不容於天地間,同時保住靳歡和明策……”
“南明離火。”洛霜眼眸微斂,看向驚雀劍,道,“少主幼時,靳幽尊者曾一步步叩首登上望春山,向朱雀神魄求一縷南明離火,掩蓋少主氣息,躲避天道耳目。”
聽見“望春山”的瞬間,楚逢君整個人都像被定住一般。望春山也被稱為神山,傳聞朱雀重傷在此地修養數萬年。
山腳下的小鎮子是他的故裡。
驚雀劍擇他為主,朱雀神魄的指引下,他登過望春山,見過朱雀神像。
站在山頭,他低頭俯視拜山叩首的芸芸眾生,想起師祖陸昀的抱負
——以已身微薄之力護蒼生一時安寧。
洛霜將鬼帝和尊者的過往全盤托出,還有靳幽身死,鬼帝被迫封印女兒數百年,苦尋不得解法,最後以己身換得一線生機。
一陣沉默後,楚澤道:“洛霜長老,當年我受天道重傷,又失去朱雀庇護,理應活不成。幫我療傷的那人是你,還是……”
洛霜搖頭,“鬼帝血蘊含天地靈力,又有林終南相助,保住你的命不難。”她頓了頓,又道,“少主醒來,選擇閉關療傷。隻是她放不下戰神和明策,療傷不見成效。”
楚澤垂頭,張了幾次口,才擠出聲音:“所以你們才封印了她的記憶。”
洛霜淡笑不語。
楚澤深吸一口氣。
洛霜又道:“幽都山結界是千年前神主下令所設。憑仙族阻止不了結界崩塌,戰神不用想舍自己補結界,一切交給林終南。”
楚澤:“……”
洛霜道:“陸向晚失去金丹,絕望但也沒到不顧惜命的地步,她是與林終南做交易,自願獻祭。這筆交易與我等無關。”
這時,金冠飛來,腿邊戴著小銀鈴。
楚澤腦海中思緒萬千,低頭摩挲銀鈴。
“戰神,少主該醒了,你該走了。”
話音方落,楚澤起身朝洛霜告辭。
幾乎是人離開的瞬間,洛霜殿重歸黑暗。
雲海翻滾,雪霧眯眼。
蘇朝然一襲白衫,獨立於天地間。
細雪落滿肩頭,她無動於衷,望著風雪裡那道模糊的身影,緩緩揚起唇角:“齊遇,這些年幸虧有你在。”
聞言,齊遇腳步一頓。
隔著透白的雪霧,蘇朝然道:“如果最後我們都能活著,去一趟極北之地吧!”
齊遇蹙起的眉宇舒展開,臉色溫柔。
兩人回到雪穀,瞧見戰神喂飯的一幕。
明策乖坐在雕欄上,晃蕩著兩條短腿。楚逢君端著碗,一口一口地喂進他的嘴裡。
明策瞥見蘇朝然和齊遇走來,眯眼笑道:“蘇姑姑,這人間的滋味真好吃。”
蘇朝然美眸微眯,輕聲道:“人間滋味?有時是好吃,但大半是不儘人意的。”
楚逢君擱下碗筷,下意識回頭朝木屋望去。那雙幽邃的眉眼倏地染上一絲失望。
明策露齒笑道:“父親,不急。”
楚逢君拿起手帕擦去明策嘴角的飯漬。
屋內,蒼雪玉鐲毫無征兆地碎成一片。
與此同時,一段陌生的記憶強行灌入靳歡的腦海裡,如漲潮般吞噬了她的識海。
在虛無空間裡,她看見了權陵神主。
原來這位權陵神主早在天地虛鏡裡看過前塵,見過後世,親自設局將半身神力渡給雨神,護鬼帝之子降生,為三界亦為私情。
難怪尉遲靖明明失去通天神力,卻能躲過天道,在人界度過八百多年。也難怪鬼帝和人族誕下的孩子,能順利活了下來。
而天地縱容雨師脫離正法,縱容鬼帝之子出世,讓三界陷入短暫的混亂,隻為等待一個時機,借尉遲靖或靳歡之手除掉天道。
頭痛欲裂中,靳歡睜開雙眼。
第一眼就看見坐在榻邊,幾乎透明的尉遲靖。似乎覺察到靳歡醒來,他淡淡一笑。
“前輩?”
靳歡撐坐起來,瞥見碎裂的玉鐲,心裡咯噔,不願意承認前輩殘識幾近消散。她強忍住,情緒才沒有崩盤,但掩蓋不住聲音沙啞:“前輩,你也看到了?權陵神主……與天地的……”
“我是天地創造出,給權陵一時歡愉的……這樣也好,隨她而去是我的命運。”尉遲靖伸手覆蓋住玉鐲碎片,聲音輕而有力,“我幼時的苦楚從來都不是她的錯,但那孤苦的八百多年……”
“我是因她降世,她怎麼敢舍棄我?她憑什麼覺得將我獨自放在南陵山,是對我好?我所求的是粗茶淡飯地度過一生,是與她一起,而非……”
尉遲靖的身影越來越模糊,最後徹底消失。
靳歡顫聲喊道: “前輩。”
一聲落下,屋外眾人紛紛闖了進來。
靳歡側眸看去,眼睛血紅,目光從眾人的臉上掃過,最後落向輪椅上的林終南。
“……都出去,師叔留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