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頭早有丫頭擰了帕子來替秦芬敷手,幸而那湯已從外頭過了一路才到的絳草軒,這時秦芬的手不過是有些發紅發熱,並不像傷得厲害的樣子,然而卻還比不上秦芬的臉熱,她總算知道,什麼叫做顛倒黑白、先發製人了!
若是從前,按著秦貞娘的教養,自然是要出來息事寧人,可是如今她驟逢大事,一忽兒長大了許多,這時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一句話未說,隻轉頭去囑咐丫頭:“去打涼涼的井水來,給五姑娘勤換帕子。”
“三姐,我懂不懂事且慢說,我問你,論身份,四姐是主,你是客,你今兒晚上的行事,我做妹妹的看不懂,還請你教我。”秦芬不顧手疼,向秦淑逼近一步。
這一席話出來,不說是秦淑,便連玉琴臉上都變了顏色,秦貞娘更是瞪大了雙眼,將自己的一姐一妹來回看了一遍又一遍,仿似不認識這兩個人了似的。原先溫良的三姐變了性子,原先驕縱的五妹句句道理,天呀,天呀,這是怎麼了!
秦淑不過是打量著自己定了親事,滿以為可以揚眉吐氣了,加上楊氏打發了金鈴兒,激得她氣惱,因此打定主意要趁在家時好好出一出這些年忍下的惡氣,她算定了秦貞娘死板,秦芬無知,秦珮是個看熱鬨的,以為自己定能順心如意,誰知還未將譜兒全擺出來,便惹下禍事,又被秦芬將了一通大道理,險些連舌頭也沒找回來,好半晌才訥訥地道:“我……我……”
“三姐也不必你呀我的,我聽說金姨娘管得家中幾家鋪子,想必也有處尋好藥膏,還請三姐給我送些燙傷膏來,自然了,若是金姨娘尋不來,我往太太那裡求也是一樣的。”秦芬知道手上燙得不厲害,至多紅腫個一兩日便能全消,也不值得拿出去告狀,此時不過是拿來嚇嚇秦淑罷了。
秦淑被噎得無話可說,無力癱坐在凳子上,又隔了好半晌才道:“玉琴,去問姨娘要燙傷膏送給五姑娘。”
玉琴囁嚅著道:“聽說恒哥兒身子不適,恐怕姨娘她……況且這麼晚了……”
秦淑猛然站起身,用力甩出一個清脆的耳光,打得玉琴偏過頭去:“還不快去!”
玉琴麵上並無多少羞憤,隻不過是略帶了窘迫,捂著臉低頭走了。
這麼一下子,秦芬便看出來,玉琴恐怕不是頭一遭挨打了。自然了,秦貞娘也看得出來,她一對杏眼亮晶晶的,直直盯著秦芬,若不是當著眾人的麵,恐怕就要上來連珠發問了。
“嗤——”秦珮突然發出一聲響亮的笑聲,待眾人都投去目光,她不緊不慢地咬了一口火方肉,歪著頭道:“三姐看著美人似的,內裡原是個母老虎,柯家的姐夫可慘嘍!”
這話著實尖酸,卻也有些俏皮,秦芬不由得抿嘴想笑,卻見秦貞娘已板起臉,冷冰冰地道:“六丫頭,食不言寢不語,吃飯還堵不上你的嘴?”
秦芬心中不由得苦笑,自己這位頂頭小領導,可著實太難討好了些,稍有不慎,便要惹得她不快,罷了罷了,她本來就是個“失戀”的中二少女,脾氣自然好不到哪裡去,以後自己還是少說話少做事,安身立命為上吧。
待晚上洗漱就寢,秦芬才發覺手上竟紅了好大一塊,比原先看著要厲害許多。金姨娘那裡派了貼身大丫鬟金環親自送了藥膏,說上一車子好話,無非是求秦芬息事寧人,千萬彆將事情告去上房,秦芬原就不打算拿出去告的,金環求來,自然是點頭應下,金環千恩萬謝地才走了。
桃香取過一支銀簪子,挑了那藥膏出來,待要抹時,忽地又頓住了:“姑娘,這藥膏能用嗎?”
秦芬不意桃香的心思竟如此縝密,不由得笑著刮了刮她的鼻尖:“想不到小丫頭還挺多心!”桃香看了看秦芬臉色,知道主子在和自己說笑,便擠了擠鼻子:“姑娘,我是認真問的,你還說笑!”
“這藥膏自然能用,恐怕還是金姨娘尋來的好藥,效用好得很,她想瞞下此事,自然巴不得我的手明日就好,哪會用藥膏來害我?”
桃香側頭一想,似乎是這麼個道理,便點點頭,輕輕替秦芬上起藥來,邊抹邊輕聲道:“我雖跟姑娘的時間短,可是也知道姑娘是個急公好義的人,來上房前,姨娘和梨花姐姐來回地叮囑我,要勸著姑娘好生和姐妹們相處,我原來還怕姑娘憑著性子行事,現如今看著,姑娘心裡清楚得很呢,這樣一來,姨娘可就放心了。”
秦芬一動不動地由著桃香上藥,心裡默默地把桃香的話做了一遍批注:急公好義,便是性子急躁驕縱;要和姐妹們好生相處,便是該捧著秦貞娘,踩著秦淑。她看了一眼桃香,也不知這些是她自己的話,還是徐姨娘的話,可是隻瞧桃香對事態的判斷,隻怕這些話也有一半是她自己的意思。秦芬對於古人的早慧,有了更深的認識。
隻不過,桃香是個半懂不懂的小丫鬟,雖然伶俐,大道理卻不大通,待她上完藥,秦芬便道:“今日我頂撞三姑娘,並不全是為了助著四姑娘,我是為了一個理字,你可明白?”
桃香一邊收拾東西,一邊疑惑地問:“什麼理?”
“論嫡庶尊卑,論主客身份,晚飯時三姑娘都不應該坐上位,也不該吩咐人布菜,她不講一個理字,四姑娘重身份不與她論道,我卻不服她的行事,這才與她論道起來的。”
“姑娘就是姑娘,比我們做奴婢的見事明白多了。”桃香恍然大悟,上來替秦芬放了帳子,自家往旁邊的小榻上躺著去了。
外頭的夜色黑沉沉的,窗欞中無甚月光射入,窗下供著的一隻青瓷大花樽泛著幽幽藍光,晦暗不明。
秦芬對桃花隻說了一半的話,還有一半,深深藏在自己的肚子裡。她是個混了好幾年職場的成年人,上房和絳草軒,便譬如她的新職場,初來乍到,若是被人看輕了,以後再要立起來也就難了。
秦貞娘雖然倨傲了些,卻還算個公道人,大麵上總是過得去的,秦珮是個小丫頭,秦芬與她說不著話,可是秦淑卻不同,她頂著個姐姐的頭銜,又仗著定親了身份不同,便想做妹妹們的主,秦貞娘那裡,自有楊氏替她掌著舵,秦芬卻隻能靠自己。
今日這一出,為秦貞娘是其次,為自己才是首要,隻不過這話卻不能對桃香說,秦芬想了想身邊那些粗使的丫鬟婆子,苦笑一笑,閉目側過身,慢慢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