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放,你找死!”石驚天眼中浮現明顯的殺機,長劍毫不留情地疾刺過去。
郭放等這一場真正的勝負較量也很久了,當即運劍回擊。樹林中劍光縱橫交錯,人影往來如飛,石驚天劍招淩厲揮灑自如,郭放起初還能勉強應對,不多時便漸漸落了下風。
石驚天旋身翻躍反手又是淩空一劍,郭放從未見過這個招式一時無從應對,等回過神時頸間已被一柄寒劍抵住,他剛想做最後的頑抗,石驚天微抬劍鞘就將他手中的長劍打落。
見他麵色灰敗,石驚天自覺出了心中那一口惡氣,冷笑一聲道:“你輸了。”
郭放闔眸,不想看他那誌得意滿的嘴臉:“你可以把我殺了。”
“你是我娘的徒弟,”石驚天緩緩收劍,冷聲道:“看在娘的情麵上,我今天不殺你。但若再讓我聽到你對她不敬,對阿舍有所冒犯,我絕饒不了你!”
郭放倏然抬起眼眸,死死地盯著他:“我從不怕輸,就怕輸得不明不白!”
石驚天皺眉,不理解他為何憤怒:“輸就是輸了,你應該學會如何麵對,用不著找借口。”
郭放胸腔急劇起伏,語氣中滿是不甘:“你我也算是同一個師傅吧,可是娘親終究要比師傅親!你知不知道,你剛才給我的最後一擊我連見都沒見過,她將最重要的武功招式教給你,對我卻藏而不教,這公平嗎?”
他越說越激動,仿佛要將這些年所有的委屈和憤恨都儘數發泄出來:“你常年在外,而我自小就跟著師傅,片刻不離地孝順她伺候她,到頭來我才知道,我所做的這一切還不如你一年半載偶爾才回來一次的探望,武功、親情我沒有一樣得到。而你呢,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坐擁一切,你憑什麼?”
“到今天為止,你仍算是一張白紙,除了她給你添加一些美麗色彩之外,你沒有任何的汙點。而我,我原本也是一張白紙啊,但卻因為替她乾儘了壞事沾滿汙點!”
麵對郭放前麵的諸多控訴,石驚天隻是靜靜地聽著,神色也有幾分動容,然而當聽到最後一句,他麵色陡然一沉,眸光冷如利劍直直落在郭放身上。
“你說你替我娘乾儘了壞事,你替我娘乾過什麼壞事?你把話說清楚!”
郭放全然不懼他冷厲的眼神,反而漫不經心地一笑,語氣透著滿滿的嘲諷:“在你眼中,她一定是個慈祥和藹的母親吧,但在我的眼裡,她卻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女魔頭!”
“她利用我替她抓幼童,好供她修煉魔功,她吸取幼童精氣殘害無辜。”
郭放在石驚天身旁站定與他背向而立,將鋪墊了許久的真相字句清晰地送入石驚天耳中。
“你心目中那個完美無缺的母親,就是江湖上赫赫有名嗜殺成性的女魔頭血玉觀音啊!”
“信口雌黃!”石驚天原本不屑一顧的神色漸漸收斂,這種無稽之談他本該厲聲反駁,但不知為何心底卻升起了一絲莫名的恐慌:“你有什麼證據證明你說的都是真的?”
郭放聳了聳肩:“你隻要到密室去看一看,你就什麼都明白了。”
石驚天內心焦灼難安,麵上卻紋絲不顯,沉聲追問道:“什麼密室?在哪裡!”
“你娘練功的密室,”郭放笑意吟吟,仿佛是在說什麼有趣的事:”你隻要走到你娘的床頭將柱子邊上的按鈕一轉,你進密室去看一看,你就會發現,你娘是多麼的和藹可親啊!”
石驚天無暇理會他的陰陽怪氣,薄唇微抿,言語間帶著幾分威脅之意:“你最好不要騙我,如果讓我知道你在說謊的話,我要你的命!”
郭放看著石驚天匆匆離開的背影,緩緩勾唇一笑,眼神陰鷙森冷。
無痕山莊,燈火初明。
侍女仆從皆知少莊主侍母至孝,早晚必會向夫人請安,所以對於石驚天甫一返回山莊就直奔白玉寢居的舉動也不以為怪。
石驚天帶著極其矛盾的心情在白玉房內不著痕跡地搜尋,不經意間觸碰到密室的機關。
當牆上徐徐移出一道暗門,石驚天仿佛被當頭澆了盆冷水,一股寒意從頭頂蔓延至全身。
他步履沉重地踏進密室,借著入口忽明忽暗的光線,練功床上的羊頭骷髏和架上血紅的紗衣映入眼簾,似乎連空氣中都彌漫了一股似有若無的血腥味,這一切無不昭示著某個事實。
石驚天眼前陣陣發黑,難以置信地抬手揪住衣襟,隻覺胸口悶沉發痛,快要透不過氣來。
沒等他細思,入口隱約傳來人聲,石驚天遽然回神疾步走出密室,剛將機關恢複原狀,便見母親白玉出現在寢居門口,他強作鎮定向母親問過安,神色如常地離開。
一切似乎並無異樣,白玉環顧四周,心中卻忽然劃過一絲不安。
石驚天幾乎是用儘了全身的力氣才能勉強支撐著他回到房中。
他身子不穩地晃了晃,扶著床柱跌坐在矮榻上,低頭看著自己乾淨的雙手,仿佛透過白皙的皮膚看見了那汩汩流淌的鮮血和猩紅刺眼的紗衣。
他心目中優雅賢淑、慈祥和藹的母親竟當真就是那個麵目可怖的殺人魔頭血玉觀音!
長久以來的美好認知猶如高樓折戟沉沙徹底崩塌,石驚天麵色蒼白如雪,胸腔劇烈起伏,指尖深深掐入掌心,死死咬緊了牙關才能克製住胸臆間翻湧衝撞的悲愴嘶吼,隻覺心口處像是被狠狠捅了一刀,每一次呼吸間傷口都撕裂得發疼,疼得他眼眸發澀,疼得他全身顫抖。
好半晌,他頹然垂下雙肩,緩緩鬆開攥緊的手,掌心殘留著幾道紮出血痕的月牙印。
壓抑的呼吸聲清晰可聞,石驚天腦海中一片茫然,好似整個世界都不複存在。
但下一刻,母親關懷備至的溫柔麵容與幼童扭曲可怖的白骨骷髏交織浮現,他不知道該如何麵對母親,也無顏再見那些失子的親屬,羞慚自疚,矛盾苦悶,百般情緒齊齊湧上心頭。
末了,還有一個影子慢慢泛上來,這是阿舍,是真正純白如紙、俠骨柔腸的阿舍。
想起郭放不久前曾放話說他不配和阿舍在一起,石驚天無聲苦笑:是啊,身為血玉觀音之子的他,又如何還能當做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似的繼續與阿舍成親?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阿舍對於殘害幼童的凶手是何等的深惡痛疾,倘若成親之後得知婆母竟是滿手血腥的血玉觀音,那麼夾雜在婆媳夫妻與正義原則之間的她又該如何自處?
這本是他和母親需要承擔的罪孽,不能也不該牽連到阿舍。
可是······難道他要放棄與阿舍成婚嗎?
石驚天緩緩閉上雙眼,拒絕承認這個殘酷的現實。
不!
他們已經在商議婚期了,她明明就快要成為他的妻子了,叫他怎麼能甘心就這樣放棄!
漫漫長夜,無人知曉這一晚的石驚天正在經受著怎樣的磨折之苦,揪心之痛。
次日,阿舍隨石驚天前往無痕山莊商量婚期一事。
昨晚夜半忽降驟雨,阿舍起夜收拾藥材精神有些萎靡,此時正趁著馬車內光線昏暗閉目小憩,也因此,她沒有發現石驚天的麵色並沒有好到哪裡去。
馬車顛簸搖晃,阿舍倚靠著石驚天的肩膀睡了個好覺,半闔眼眸輕輕打了個嗬欠,想起出門前阿得見到馬車還誇讚石驚天對她如同心有靈犀般的體貼,不覺唇角微揚,甜入心坎。
“醒了?”石驚天僅在阿舍剛上馬車時陪她假寐了一小會,其他時候則目不轉睛地低頭凝視著她:“可還要再歇一會?距離山莊還有一段路程。”
阿舍搖了搖頭,隨即坐直身:“不了,我可不想披頭散發去見伯母,這太失禮了。”
她以指代梳整理好稍顯鬆散的鬢發,嘟噥道:“這收拾藥材簡直比我連夜緝凶還要累,等師父追查到血玉觀音的蹤跡,我定要跟她好好算一算這筆帳!”
原本含笑著聽她說話的石驚天身形頓時一僵。
“阿舍······倘若有一天你突然發現我亦為惡,你會怎麼做?”
是放任回避,還是大義滅親,又或者留一線生機?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像是在沙漠中跋涉許久不曾飲水的迷途者。
阿舍以為石驚天隻是單純在接她的話,想了想,輕笑道:“如果有一天你真的作惡了,那我一定會竭儘全力阻止你,哪怕是玉石俱焚也在所不惜,絕不會放任不管,讓你一錯再錯。”
她掀開車簾一角觀賞沿途風光,隨口又道:“我知道你或許不太認同我的做法,認為這樣過於絕對偏激,但我覺得即便無法大義滅親,至少也該儘力阻止對方繼續為惡,不是嗎?”
“······是。”石驚天坐在車廂的背光處,神色晦明難辨,低低應聲。
阿舍眨了眨眼,驚奇回眸,石驚天勉強笑了笑並未多言,先一步下車抬手示意。
阿舍當即也不再細究這個話題,扶著石驚天的手臂跳下馬車,與他一同進入山莊。
花廳中,白玉喜形於色,熱情十足地與阿舍和石驚天商量婚儀細節,並再三詢問阿舍的意見,又催促宋青雲抓緊挑選吉日,婚期越快越好。
石驚天心頭一震,轉頭與身旁的阿舍對視一眼,低頭沉默不語,心口陣陣綿密揪痛。
各項事宜大致確定後,石驚天送阿舍回苦竹精舍。
路上,聽著阿舍嬌嗔抱怨他剛才故意不幫她解圍,石驚天仍然默不作聲,隻是將她的手握得更緊,如同第一次送她離開山莊那般,期盼著眼前這條路能再遠一些,再長一些。
”······驚天?”
阿舍稍稍放開彼此交握的雙手,擔憂地看著他:“你的臉色不太好,不舒服嗎?”
說時,她揚手觸碰他額頭,又碰了碰自己的,越發奇道:“奇怪,也沒有發熱呀。”
石驚天正猶豫著要如何開口,就被阿舍抽出手的動作悚然驚醒,緊接著又險些沉溺在她的溫柔親昵之中。
他猛地重新攥住阿舍的手,力道之緊像是在害怕她就此從身邊遠離消失:“阿舍······”
“驚天···你是不是有話要說?”阿舍見他欲言又止,終於發覺了石驚天的不對勁。雖然往日他也經常沉默,但神色間的熱切和期待無法掩藏,絕不是現在這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石驚天心中愁腸百結,凝視著她的鳳眸不經意間流露淡淡的悲傷,低沉嗓音忐忑中帶著些許顫抖,他終於說出了那句萬般不願的錐心之言:“我···我想將婚期延後。”
阿舍臉上尚未完全收斂的笑意登時僵住,定定地看著垂下眼眸不敢與她對視的石驚天。
下一刻,她又是羞憤又氣惱地用力掙脫他的手,一字一句問道:“為什麼?”
石驚天的手僵在半空,瞥見她眼圈隱隱開始泛紅,心尖發疼無限淒酸,但也隻得忍痛繼續往下說:“阿舍,我答應過你,即便無法據實以告也絕不會編織借口來欺騙你。所以······延遲婚期的理由我不能說,至少現在不能。”
阿舍腦海中一片空白,她不明白石驚天為什麼毫無預兆地提出要延遲婚期,甚至連個像樣的理由都沒有,明明就在數個時辰之前他們還同乘馬車親昵談心。
她怒極反笑,冷冷又問道:“那麼,你想延遲到什麼時候?”
“我想暫時先將婚期延遲三個月,並且,”石驚天仍舊不敢看她,因為他害怕一旦對上阿舍那雙眼眸,他就再難將這些違心的話說出口:“並且······我希望是由你向山莊提出來。”
延遲婚期,是石驚天枯坐一夜後所能想到的,唯一可以暫時穩住局麵的兩全之法。
至少先給他一些時間,給他們一些時間,他定會竭力找出萬全之策保住母親,留住阿舍。
“夠了!”
阿舍強壓著羞惱怒火,沒有心思細究他為何要她去提出延遲婚期,也沒有耐心陪他鬨這種兒戲。
她的星眸中滿是失望和受傷:“石驚天,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提出這樣的要求,但是我可以明白地告訴你,我不是一個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人,更不是一個草率做出決定的人!”
“當然,你有絕對的權利可以決定順延你的婚期,同樣,我也有權利決定嫁不嫁你!”
來時的喜悅蕩然無存,阿舍稍作停頓,抿唇冷聲道:“我想,我該告辭了,你不用送我!”
言罷,她不待石驚天作出任何反應,頭也不回地疾步離去。
石驚天一動不動地呆立原地望著她遠去的身影,垂在身側的手動了動,像是想要伸出去抓住什麼,最終卻隻是將雙掌虛空交握,仿佛如此便能保住阿舍留在掌中的最後一絲餘溫。
白衣黯淡如明珠蒙塵失去了光澤,雙肩微頹如同被愛侶離棄的孤狼,黯然神傷。
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