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共此星月隔參商(2 / 2)

石驚天身形微顫,忽然急急撇過眼去,垂眸掩下眼底即將蔓延的水霧潮意,唯有心口處如被刀割的尖銳劇痛清楚地提醒著他,眼前的幸福看似近在咫尺,實則遙不可及。

世上大抵沒有人能比他更清楚阿舍到底有多好,也沒有人知道他有多希望能與阿舍白頭到老。他的情意被她妥善珍藏溫柔以待,這種無需言語的心有靈犀,得妻如此,夫複何求!

就在數日前,他原本也以為他會是這個世間最幸福的男人,因為他已經擁有了世上最好的母親,也即將擁有至善至美的愛侶。

怎奈何,歎人生,不如意事,十常□□。

苦竹精舍。

舍得姐妹二人正在處理炮製好的各種藥材,準備等過幾日采回金線蓮就立刻按方配藥。

“···所以,姐姐你跟伯母說的是將婚事擱置?可這和延遲婚期又有什麼區彆?”

阿得停下手中切割藥材的鍘刀,皺眉看向正將藥果碾磨成粉的阿舍姐姐,眼中滿是不解。

“當然不一樣!”

阿舍也停下手上的動作,耐心解釋道:“答應延遲婚期就意味著我接受了石驚天無理的要求,那麼如果他再提彆的要求我是否還要繼續退讓?我們尚未成婚他便如此,那婚後我是否還有為自己說話做主的份?夫妻之間,不該以一人的委曲退讓來成全皆大歡喜的局麵。”

“而擱置婚事則是表明我的態度和立場,我縱有不舍但不會因此妥協,同時也是給彼此一個考慮這樁婚事是否還要繼續下去的機會,如若他讓我徹底失望,那麼我會正式退婚。”

阿得向來冰雪聰明,縱然不曾經曆過感情的事,也不得不承認阿舍姐姐處理這件事的方式可謂極為高明妥當,換做是她恐怕也做不到如此清醒果斷。

得知姐姐心中自有成算,阿得終於放下心來,也有了打趣她的興致:“我原本還以為,姐姐會一氣之下直接選擇退婚呢!”

來回滾動的石碾陡然頓住,阿舍苦笑道:“原本,一開始聽到驚天提出延遲婚期卻又無法給我一個理由的時候,我的確是非常生氣的,因為我覺得他這樣像是將婚約視作兒戲。”

“可後來我仔細回想,發現對於這個決定他似乎也是為難痛苦的,這其中或許有什麼我不知道的原因,讓他對我們的婚事有了顧慮,而這個顧慮更多的是害怕會對我造成傷害。”

阿得想起自己前往無痕山莊幫姐姐求證時,石驚天的言行舉止,一時若有所思。

“姐姐可還記得,那日石大哥也說他瞞著任何人都不會瞞著伯母和你,而他若連你都瞞著,那就更不可能讓旁人知曉。如今看來,這句話大有深意,隻是我們還沒猜出其中緣由。”

阿得見姐姐蹙眉苦思,繼續細聲道:“不過這也說明他還深愛著姐姐,並不曾變心。”

阿舍當日也曾聽阿得轉述過石驚天這句話,因此她更加確定了心中的猜測。是以,她其實一直在等石驚天向自己坦誠,否則她早就請師父出麵攔人,又豈能容他每日出入苦竹精舍。

可惜···

阿舍垂眸繼續推動石碾,淡淡開口:“那又如何?我不可能無止儘地等著他坦白,也不可能一直擱置著婚事如盤馬彎弓故作姿態。今日是太匆忙了一時沒想起,明日我會將伯母的玉佩還回去,算是我給自己的一個交代,至於以後···就看緣分天意了。”

迎著阿得欽佩又擔憂的目光,阿舍莞爾一笑,故意逗她道:“往輕了說,他沒來由地就要延遲婚期,還不允許我鬨點脾氣了!沒準屆時想要取消婚約的人並不隻我一個呢?”

誰曾想,竟是一語成讖。

當白玉將玉佩又推回到阿舍手中,卻在無意間得知阿舍竟是石慕雲的徒弟,她遽然色變,整個人一改上一刻的慈祥可親,極力忍耐克製著某種怒意,冷淡地表示身有不適,拂袖離席。

這相當於變相的逐客,態度可謂是天差地彆,阿舍一時尷尬又困惑地愣在原地。好在她向來性情明朗,縱有諸多不解也不曾失禮於人,依舊從容大方地托宋青雲將玉佩轉交給白玉。

宋青雲打量著麵前這位分明遭了主人冷遇卻不失大方得體的姑娘,眼裡閃過淡淡的可惜。

其實,夫人是真的很喜歡這個性情相投的準兒媳,他同樣也頗為欣賞這位果決勇敢的阿舍姑娘,也一度覺得驚天與阿舍如同天作之合,但···誰讓她是石慕雲的徒弟!

阿舍忽覺有一絲寒意從身上淩厲劃過,抬眸看時隻見宋先生溫和中摻雜幾分歉意的神情。

目送阿舍離開山莊後,宋青雲來到白玉房中。

白玉怒氣衝衝地接過玉佩,本想將之狠狠拍碎在案上,但不知為何高高揚起的手始終未曾落下,最後隻得恨恨地將玉佩攏回掌中。惱羞成怒之下,她轉頭衝宋青雲發了好大一通脾氣,又冷聲對剛在門外站定的石驚天揚言道要取消他與阿舍的婚事。

不明所以的石驚天心頭大震,麵色微白,急聲辯解他隻是想延遲婚期並無退婚之意,白玉已是氣上心頭,不管不顧地冷聲對石驚天下令不準他再去見阿舍。

石驚天怎麼也沒想到一夕之間母親的態度就發生了如此天翻地覆急轉直下的變化,連日備受煎熬的他已是心亂如麻,脫口而出反駁說自己做不到。

白玉何曾被他這般忤逆,一時越發惱火,直接放話若石驚天做不到她便再不認這個兒子。

石驚天呆立當場,鳳眸中最後那一點光彩也逐漸暗淡下去,他再次陷入了兩難之境。

回到精舍的阿舍仍在為白玉驟然轉變的態度感到困惑難解,石頭和尚得知她的猜測之後決定前往無痕山莊一趟,若對方真是自己的仇家並因此遷怒於阿舍,他自當儘力化解仇恨。

可惜,終究事與願違。石驚天的母親竟是白玉,石頭和尚當下也隻能無奈長歎天意弄人。

當晚,因見到石慕雲而再次勾起報仇之心的白玉在宋青雲陪同下重新走入密室,摩挲著鮮紅如血的紗衣,她恨恨地決定繼續修煉九冥玄功,並發誓要殺了石慕雲以消心頭之恨。

朦朧月下,阿舍與石驚天雖身各一方,卻同時徘徊於各自院中,迷茫仰望著同一輪缺月。

天光乍破,又迎來新的一天。仍舊是無痕山莊附近的密林中,郭放優哉遊哉地前往赴約,遙遙望見宋青雲才故作緊張焦灼之態疾步奔近。

“先生找我?”郭放甫一上去就發覺宋青雲麵色不對,“何事惹得先生如此震怒?”

宋青雲陰沉著臉:“夫人和石慕雲終究還是會麵了,偏偏驚天不願解除與阿舍的婚約。”

見郭放一臉驚訝茫然,他暫時壓下火氣解釋道:“夫人已經知道阿舍的師父就是石慕雲,要求驚天與阿舍的婚事就此作罷,甚至不惜為此動怒。誰知驚天竟始終不曾鬆口妥協,也不肯將阿舍的庚帖交給我去退婚。唉,我這些年費勁心思教他的孝道,他到底還是忘了!”

郭放隻知阿舍昨日去見了白玉,倒不曾得知還有這番波折變故,他心念飛速運轉,隨口問道:“那···先生有何打算?”

宋青雲目露殺意:“為今之計,隻有殺了那石慕雲,才能徹底斷絕夫人與他的前緣。”

沒想到有朝一日能從一個文弱書生身上見到殺意這種東西,郭放暗自挑眉,麵上則露出幾分難色:“先生,不是郭放妄自菲薄,那石慕雲武功實在太過高強,想殺他恐怕很難。”

宋青雲頓了頓,終於冷靜下來:“夫人已經決定重新開始修煉九冥玄功,郭放,你認為夫人有沒有希望衝破九冥玄功第九重?”

郭放眉心微動,抱臂握拳抵著下頜思索了片刻,搖頭道:“恐怕是不行,否則以師傅這麼認真的修煉方式,應該早就有所成果才是。”

“那麼···如果是你呢?”宋青雲盯著郭放,緩緩開口。

郭放心頭猛地一跳,連呼吸都加快了幾分:“先生的意思,是要我修煉九冥玄功?”

“不錯。”

“郭放求之不得!”

宋青雲見他喜形於色,啞然失笑:“你先彆高興,九冥玄功講究的是童子之身,所以女子很難達到巔峰。郭放,你可還是童子之身?”

郭放毫不猶豫地點頭應道:“是!”

宋青雲撫須淺笑:“那就好,你過去所學的武功都是從九冥玄功演變而來,所以隻要依照入門心法研修,必能速成。”

自從上回在石驚天身上吃過一次虧,郭放便深知縱然勝券在握但尚未完全達到目的之前也不能表露太多,於是繼續裝作誠惶誠恐道:“先生放心,我一定不會辜負先生對我的期望!”

果然,宋青雲緊接著才提出了真正的要求和目的:“不過,你要先答應我一件事。當你功成之後,一定要替我殺了石慕雲!”

此言正合郭放心意,他甚至不用過多偽裝情緒:“先生放心,我正好可以拿他來試功!”

如若連石慕雲都奈何不了他,那麼他那和藹可親的師傅···嗬!

思及至此,郭放眼中寒光更甚,他這副神情正好取信了同樣嫉恨著石慕雲的宋青雲。

“好,那就一言為定!”宋青雲極為滿意他的反應,從袖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冊子:“這是我偷偷抄錄的秘笈副本,你拿去吧。”

郭放瞳孔微縮,下意識屏住呼吸,伸手穩穩接過:“多謝先生!”

兩人互視一笑,各懷心思。轉身之際,背對著宋青雲的郭放緩緩露出了誌得意滿的笑容。

隨機應變籌謀多時,足以徹底改變命運的機會終於被他牢牢握在掌中,他怎能不笑!

返回苦竹精舍之後,郭放並沒有急於離開找地方偷偷練功,而是告訴阿舍他打探到血玉觀音即將重出江湖抓幼童修煉邪功。

阿舍心急之下並未細究消息的來源,直接與郭放約好今晚一起伏擊血玉觀音。

入夜,白玉一襲紅衣在長安城的街巷裡輕盈穿梭,她剛挑選好目標準備下手,就被及時趕到的阿舍和郭放聯手逼退。三人在月下對峙片刻,很快又交起手。

阿舍與郭放在配合上頗為默契,兩人又是有備而來,一時與血玉觀音殺得難解難分。

恰在此時,一個黑衣蒙麵人從天而降將三人分隔開,緊接著又與阿舍和郭放纏鬥在一起。

不明所以的白玉先是一怔,也不多問反而趁機抽身,拂袖一個縱躍轉眼消失在夜色中。

阿舍接連使了好幾式殺招都被那黑衣人遊刃有餘地化解,她甚至沒反應過來此人為何會對自己的劍法招式如此熟悉,隻能眼睜睜看著血玉觀音消失不見,一時又氣又急。

見郭放也被逼退,她再次揮劍進攻與那黑衣人迎麵對上。

光潔如鏡的劍鋒倒映清冷月色,四目相對,阿舍看清了黑衣人那雙鳳眸,還有那熟悉又陌生的複雜眼神,她的手指不受控製地輕顫一下,身形也僵在原地。

黑衣人敏銳察覺到阿舍驟然停滯的攻勢,眸光微閃,深深凝她一眼,腕間運勁以內力震開她的長劍,看也不看再度衝上前的郭放,飛快閃身離去。

郭放隻看了一眼阿舍驚疑未定的神色就知道她也認出了來人,故意語焉不詳地暗示石驚天並非她以往所看到的那般正直孝順。

阿舍心下已是震驚至極也矛盾至極,既想要否認反駁郭放的話,又無法說服自己去相信今晚護著血玉觀音的人並非石驚天,畢竟那雙眼睛,她絕無可能錯認!

郭放發現阿舍潛意識裡仍然相信石驚天不可能作惡,再加上又一次敗給了這個從小到大的競爭對手,他的心中越發嫉恨。

原本見到阿舍之後郭放也曾猶豫是否真要修煉邪功,但這一晚卻讓他堅定了練功的決心。

且不論郭放第二日如何反其道而行之地選擇了在青天白日抓幼童練功,這一晚的白玉先是被阿舍和郭放攔截,之後又連續兩次在準備出手抓人時險些被巡邏的候衛隊圍堵。

白玉心知情況有異,仿佛暗中有人在刻意阻攔她的行動,隻得暫時罷手無功而返,卻不曾發現身後始終有個黑衣人一路尾隨,甚至與她幾乎是前後腳返回無痕山莊。

而這一幕,卻被順應內心直覺來到無痕山莊附近徘徊的阿舍儘數望入眼中。

月色涼如水,阿舍臉上血色儘失蒼白如紙,心口止不住發冷,整個人仿佛墜入了冰窟。

石驚天似有所感,孤單佇立於廊外,如墨起伏的林海中,似乎有一個人也在向他遙望。

淡月疏星,花前林下,遙遙相望,如隔參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