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漸冉,朝陽映照,山風乍起,拂過林海碧波,漣漪微瀾,漾出滿湖碎金。
阿舍眼睫輕顫,如同被光驅散霧霾指明了方向,空泛的雙瞳開始一點點恢複神采。
她長長吐出一口濁氣,四下環顧,努力回憶上次與石驚天遊玩之際曾一同登高望遠的位置,而後縱身躍上蒼鬆枝乾,俯瞰零星炊煙漸起,似乎在思索著什麼。
確認那道熟悉的白衣身影從山莊出來朝城郊走去,阿舍這才從另一個方向下山,登門造訪。
聞訊出來的白玉緩緩落座,瞥了眼那一捧猶沾露珠的嬌豔山花,眼神複雜地看向阿舍。
“沒想到,你還記得來看我。”她的神色雖遠不如以往親近,但比起那日已平靜了許多。
阿舍喉間發澀,勉強笑了笑,緩聲道:“阿舍雖不知伯母與我師父之間有何恩怨,但我既然答應過伯母,自然就會來探望。”
聽她提及石慕雲,白玉麵色陡然一沉正欲發作,忽然瞥見眼前的姑娘愁眉輕鎖,全不似往日明媚歡顏。她心底莫名一軟,到底不忍繼續遷怒,輕歎道:“這是我和你師父之間的事,與你無關,你最好還是不要插手,否則即便是看在驚天的情麵上,我也不會對你客氣。”
阿舍從對方的語氣中聽出了怨恨之意,又想起師父似乎也是心懷有愧,可見二人關係非比尋常,如若換成往常她定會著急趕回精舍向師父詢問究竟,但眼下還有比這更重要的事。
“阿舍今日前來並非為此,而是另有要事相告。”
白玉以為她要提起昨夜和郭放伏擊自己一事,心頭微凜暗中戒備,麵上卻依舊神色如常問道:“看你的樣子,好像是發生了很嚴重的事?”
“的確相當嚴重!”阿舍眉心淺蹙,抿唇道:“我也是考慮再三才決定來找伯母商量。”
這話聽起來似乎並未發現她的秘密,白玉心下稍安,同時越發疑惑:“到底是什麼事?”
阿舍指尖掐入掌心:“這件事跟驚天有關,在我說出來之前,請伯母一定要保持鎮定!”
陡然聽聞與愛子有關,白玉不由也提起了一顆心,肅色道:“你放心地說吧!”
“伯母應當還記得,阿舍初次登門造訪時曾提過的血玉觀音一事,”阿舍目光灼灼,一瞬不眨地注視白玉:“昨夜我去捉拿血玉觀音的時候,我發現···驚天跟她是同一夥的。”
“這不可能!”白玉瞳孔驟縮,語聲陡然拔高,神色間流露出難以置信的錯愕與震驚。
仿佛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她迅速冷下臉沉聲道:“驚天是我的兒子,他的個性我非常清楚,我絕對不會相信,他會做出傷天害理的事!你走吧。”
這次是明明白白的逐客令,但阿舍此刻心中的難過卻並非出自於此。
身為母親,聽到愛子被懷疑是助紂為虐的幫凶,下意識的第一反應明顯驚愕多於憤怒,這其中意味著什麼,原本隻想試探對方是否知情的阿舍已然不敢深思。
她緊咬下唇深深地看了白玉一眼,不再多說,低頭緩退兩步,轉身出了正廳往外走去。
候在廊外的宋青雲顯然也聽到了裡麵的對話,他揚袖一引,不冷不熱道:“阿舍姑娘,請。”
阿舍茫然抬頭,仿佛剛回過神來,目光落在他身上,忽然脫口而出:“冒昧問先生一句,無痕山莊是否還有其他武功高強的女子?”
她了解石驚天的個性,看似孤傲冷情,實則最為護短,愛屋及烏之事也並非沒有做過。
或許···血玉觀音的身份並不一定是她心中那個最壞的猜測,隻是與那人極為親近。
宋青雲心念一動,微笑答道:“山莊有不少女護院,夫人身邊伺候多年的內院管事也曾習武,可惜宋某不懂武功,或許有人深藏不露也未可知。”
他的話模棱兩可似是而非,阿舍心亂如麻,如墮五裡霧中,魂不守舍地離開無痕山莊。
宋青雲思忖片刻,折身踏入廳內,向白玉稟告了阿舍臨走前的疑問,以及自己的揣測。
聽完他的話,白玉怔怔地望著案上的鮮花,眼神空泛飄忽,顯然陷入了失神的狀態。
直到一聲‘夫人’的輕喚,白玉才恍然回神,滿麵惆悵道:“青雲,你說我是不是老了?”
“當然沒有!”宋青雲驚訝道:“夫人何出此言?”
白玉勉強揚了揚唇角,苦笑道:“若非如此,為何我竟連自己兒子的行事都看不懂,如今連阿舍我也看不透了。難怪近日我總覺得驚天對我這個做母親的有所疏遠,原來他早就知道了我的事,甚至昨夜他還為了我···”
宋青雲忙寬慰道:“夫人不希望把驚天牽扯進來,實屬慈母之心,而驚天明知真相仍然選擇維護夫人,是為孝心可嘉。至於阿舍,無論她是否已經猜到夫人的身份,都不足為慮,唯一需要擔心的是那石慕雲再次找上門來,屆時該如何應對,還需夫人早下決斷。”
“需要擔心的···真的僅僅隻有石慕雲嗎?”
白玉心中五味雜陳,又是澀然一笑,繼續道:“青雲,你知道我剛才在想什麼嗎?”
她垂首看著自己的雙掌,肌膚光澤瑩潤,十指白皙柔軟,一看就是多年不沾陽春水。
除了知道真相的寥寥數人,誰又能猜到就是這雙保養得當的手曾攝取過無數幼童精血。
“我在想,我決定重新修煉九冥玄功是不是錯了?甚至早在二十多年前一開始的修煉是否就是錯的?為泄一己私憤而執意於此,我好像害了這兩個孩子,讓他們因我而痛苦為難。”
說著,白玉指尖輕顫,複又喃喃低語:“不,應該說是三個,又或者不止···”
宋青雲急忙上前兩步還待要勸:“夫人···”
“你先退下吧。”白玉頹然倚在案邊,語聲越發低落:“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她揮袖示意並再次阻止他開口,宋青雲隻得無奈聽命,出門時又回望了一眼,眉頭緊皺。
長安城郊,孤獨園。
阿舍一路恍恍惚惚地走近,突然似有所覺地抬頭,迎麵正對上石驚天驚訝的目光。
兩人的視線撞在一起,那一瞬間仿佛周圍的所有嘈雜之音都儘數消失不見。
豔陽碎芒閃爍,阿舍恍然回神,剛要開口說些什麼,石驚天卻飛快移開視線,轉身欲走。
見狀,阿舍又氣又怒,當即揚聲道:“石驚天!你站住!”
石驚天的腳步不由自主地頓住。
他身形微僵,無奈暗歎一聲正欲回身,餘光陡然瞥見阿舍後側的拐角處有幾個狀若瘋癲的男女跌跌撞撞跑出來。為首之人高高舉起的掌中寒光微閃,踉踉蹌蹌地朝她的方向衝去。
“小心!”石驚天想也不想地閃身擋在阿舍跟前,反手一攬將她護在了身後。
阿舍則是聞聲而動,紅刃軟劍疾如輕羽矯若靈蛇,緊緊纏上為首之人的手臂。
軟刃勒緊手臂,陡然失力之下,鏽鈍的銅剪從男人的掌中滑落在地發出悶響,那男人不驚不懼,反而像是發現了什麼更新奇的玩具,癡笑著用手指戳了戳被軟刃束縛的小臂。
追在他身後的人也興奮地撲上前,砰地撞成一團,一骨碌似疊羅漢倒在地上,整個場麵看起來詭異又滑稽。
阿舍與石驚天認出了這幾人皆是被收容在孤獨園的病患,齊齊卸下防備。
兩人對視一眼,石驚天揮袖將一乾人都點了穴道,阿舍則揚手將軟劍收回腰間。
這些都是失蹤幼童的親屬,也不知他們從這裡翻出了一把破損的剪子,還瘋瘋癲癲地鬨著玩,阿舍心裡不是滋味,從上及下將人逐一扶起。
她倒不嫌臟也不嫌煩,一邊仔細為眾人簡單整理衣容,又連哄帶嚇地將人領回各自房中。
期間,阿舍無暇顧及石驚天,他竟也不曾離開,隻是默默地協同阿舍將眾人扶起並適時解開對方的穴道,又頻頻在阿舍開口之前就將她需要的東西遞了過去。
無需言語,甚至連眼神對視都沒有,二人仿佛又回到了曾經朝夕相處時的心有靈犀,若非連日發生的變故仍然曆曆在目,阿舍險些以為這幾天的爭執隔閡隻是一場夢境。
踏出孤獨園那一刻,她突然開口,語氣冷靜而篤定:“昨晚的蒙麵人是你。”
石驚天眼中的柔軟溫情未褪,再加上他曾允諾過阿舍絕不敷衍相欺,於是答道:“不錯。”
“為什麼?”阿舍疾步擋住前路,直直與他對視,怒道:“你為什麼要幫血玉觀音逃走!”
“我不是幫她逃走,我是在救你和郭放。”
石驚天神色一凜:“你們也未免太不自量力了,連我都不是她的對手,你們更不可能打得過她。昨夜我若再晚到片刻,你多半就要受傷了!”
阿舍呼吸微窒,按在劍柄上的手掌驟然收攏:“看來你很了解她?你知道她是誰!”
“···無可奉告。”
或許是不曾預料到阿舍竟能如此冷靜敏銳地抓住了他言語中的破綻,石驚天抿唇,將原本凝在她身上的目光移開,接下來無論阿舍如何追問,他都不曾再開口。
明明是炎炎夏日,阿舍卻隻覺心底隱隱發涼:又是這樣!跟之前一樣的沉默與回避!
她抬手往石驚天身後一指,聲音逐漸發冷:“你也看到了,裡麵都是血玉觀音一手造就的慘劇和罪孽,而這些甚至還不是全部,你為什麼還要幫著她隱瞞身份!你說啊,為什麼!”
石驚天不敢回頭,他將負於身後的手掌攥緊成拳,嗓音低沉中帶著幾分懇切哀求:“阿舍,我向你保證,我一定會阻止血玉觀音再去抓幼童,並且勸說她放棄修煉邪功,也會竭儘所能去彌補償還這些罪孽,你和大師能不能···能不能對她網開一麵,既往不咎?”
“石驚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