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人心似海起波瀾(2 / 2)

阿舍從沒想過這樣的話竟會出自石驚天之口,她難以置信地瞪著他,怒聲斥道:“你拿什麼保證血玉觀音不會繼續殘害幼童,又憑什麼要求我和師父放過這個十惡不赦的女魔頭!”

矛盾又苦悶的尖銳疼痛無情地切割著心房,石驚天薄唇微顫,半晌無言以對。

眼見這個神色越發蒼白黯然的男子再度陷入緘默,阿舍的眼神已是失望至極:“我一直以為,你雖然倨傲孤僻,但至少是個是非分明的人。可如今,你的所作所為和那些為虎作倀的幫凶又有什麼區彆!與其放任你協助血玉觀音繼續作惡,倒不如我現在就先殺了你!”

話音未落,阿舍已然拔劍出鞘,直指他咽喉。

這是自兩人相識以來,她第三次對石驚天拔劍相向。

與前兩次的氣憤惱怒不同,這次更多的卻是心寒與哀傷。阿舍望著麵前這個一夕之間突然變得格外陌生的男人,眼眶漸漸發紅,心底那股沒來由的委屈和莫名酸澀再也壓製不住。

儘管她很快撇過眼去,但那行沿著臉頰滑落的淚珠依然一滴不落地墜在了石驚天心口。

石驚天連日備受兩難煎熬的心神大慟,下意識想要伸手,掌心傳來的濕潤和刺痛卻迫使他不得不再次負於身後,咬緊了牙關極力克製著喉間上湧的腥甜癢意。

以往被阿舍劍鋒所指,石驚天尚且有足夠的理由和底氣與她分辯,但這一回卻是連他自己都覺罪孽深重,還連累了阿舍無端承受這些本不該她承擔的傷與痛。

能死在阿舍的劍下,或許是他最好的歸宿。

石驚天定定凝視她幾息,而後一言不發地閉上眼,將眸底萬般情緒儘數遮掩。

白衣青年下頜緊繃,似引頸就戮般一動不動站在原地,安靜等待心上人最後的裁決。

見狀,阿舍瞳孔猛地一縮,胸腔劇烈起伏,劍尖也不受控製地輕顫不止,數次堪堪掠過麵前男子的脖頸要害,寒光虛晃,欲發未發。

一時間,山林俱寂,雲雀飛天。

密林小徑的儘頭,一個背著藥簍的女童遙遙望見二人身影,喜笑顏開地朝這廂奔來,快要近前時卻發現阿舍姐姐氣憤地做了個收劍的動作,然後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

日影西斜,盛夏豔陽炙烤之下,饒是苦竹精舍這般的清幽之所也難免被餘暉熱浪蒸騰。

坐在半山亭內的阿舍卻隻覺周身陣陣發冷,冷得她從心魂到唇齒都在發顫。

石驚天那不做任何解釋聽憑處置的態度,恰恰印證了她心中那個最壞的猜測。

阿舍雖不及妹妹阿得那般聰慧過人,但這些年她跟隨在石頭和尚身邊耳濡目染,近日又與石驚□□夕相處同進同出,潛移默化之下也漸漸磨礪出了獨屬於她自身的敏銳。

從孤獨園返回精舍之後,阿舍來到後山尋了處清靜所在,就著月牙湖的躍金浮光,開始一點點抽絲剝繭,往日被忽略的各種看似尋常之處如電光火石般在腦海中一閃而過。

她親自盤查過長安城那些續弦納妾的男人被血玉觀音殺害的時間,昨晚也連夜托人去調查了玉雲山莊附近是否出現過同樣的血案,以及······是否曾有幼童失蹤。

飛鴿傳回訊息的速度有些出乎預料,而不出她所料的則是:玉雲山莊附近方圓十數裡的人家也曾有續弦納妾之人莫名被殺。而更巧的是,就在無痕山莊遷往長安城後不久,血玉觀音便開始現身殺人,之後無痕山莊開始籌辦少莊主石驚天的婚儀,血玉觀音也銷聲匿跡。

至於幼童失蹤案,則在十多年前的某一年頻頻發生,彼時藍田縣內凡是家有幼童的人家無一不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隻不過後來凶手似乎突然收手不再犯案,隨著時間的推移也漸漸被人淡忘。直到近日長安驚現失蹤幼童枯屍這一駭人聽聞傳至藍田,又掀起一陣波瀾。

當諸多巧合都湊到了一起,便不再是巧合。

阿舍甚至仔細翻了一遍記憶,努力去回想自己數次無意間提及血玉觀音之時白玉的反應,對方的一舉一動都像是被特意放大,如留影一幕幕從她的腦海中飛閃劃過。

最不可能的真相和最不願意相信的事實再無遮擋,赤裸裸地擺在了阿舍的麵前。

那雙明媚的眼眸被層層朦朧水霧籠罩,她輕輕一眨,便有晶瑩淚滴似斷線的珠子滑落。

此時,在藥鋪遲遲沒能等到姐姐的阿得匆匆趕回精舍,見院內空無一人,她又急急往後山庭院尋去,穿過月洞門四下張望,終於在半山腰的石亭中瞥見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阿得心中頓時鬆了一口氣,快步跨過一道道石階,同時揚聲呼喚:“姐姐,你可回來了!要不是聽郭大哥說你想一個人靜一靜,阿得都要擔心死了!”

“姐姐,你說巧不巧,郭大哥一大早說有急事匆匆離開了,午後伯母就來了藥鋪!”

清麗少女的語息微促帶喘,稍顯幾分上氣不接下氣,詫異的口吻夾帶著探究不解,像是發現了什麼新奇古怪的事急於找姐姐分享:“最奇怪的是,石驚天似乎並沒有把郭放的事告訴伯母,你說,這是為什麼···”

阿得奔至亭中,甫一抬眸就看見姐姐飛快側過身抬袖拭淚,她的話音也隨之戛然而止。

“姐姐——你怎麼了?”

自相識以來,阿得從未見過阿舍落淚,此事非同小可,她頓時將什麼郭放伯母都拋在腦後,疾步上前挨在姐姐身旁坐下。

阿舍臉上淚痕猶未乾,勉強笑了笑:“我沒事。阿得,師父在何處?我···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想要告訴師父。”

“師父一早又去大覺寺了。姐姐你彆轉移話題,如果沒事,你為什麼要哭啊?”

阿得拉著阿舍的手臂,心急如焚道:“姐姐,到底發生什麼事了?你告訴我好不好!”

見阿舍又背過身去還是不肯開口,阿得眼珠一轉,故作氣急狀激她:“姐姐,你現在怎麼學得跟石驚天一樣,喜歡把話放在肚子裡不說啊。”

“誰跟他一樣!”阿舍果然中計,憤憤回頭氣急敗壞地反駁她。

阿得努力抿唇克製喉間笑意,柔聲道:“既然不一樣,那姐姐告訴我好不好。你我姐妹之間,難道還有什麼話是不可以說的嗎?”

阿舍心亂如麻,腦海中天人交戰,不知是在拒絕還是在說服自己:“不,我不能···”

“好啊,原來姐姐一直把我當成是外人,一點都不信任我!”阿得氣呼呼地轉過身去。

“不是的!”阿舍心下又急又亂,慌忙道:“阿得,我沒有不信任你。”

發現姐姐有所鬆動,阿得趁熱打鐵氣惱道:“可是事實擺在眼前啊,你不用解釋了!”

“阿得,你不要誤會!因為這件事情非常重要,所以我···”阿舍咬唇,猶豫不決。

她越是如此為難,阿得越發好奇,當即又以退為進,裝作負氣撇開臉,冷哼一聲:“好,既然你要保密,那就不要說了。反正在你眼裡,我也是不能守口如瓶的人哦!”

“阿得,你不要生氣···我告訴你就是了。”

阿舍糾結片刻,終是理智占據了上風,如實道出原委:“昨晚,我和郭放去捉拿血玉觀音,沒想到···石驚天突然現身打斷了我們的交手,血玉觀音也趁機逃走了。”

“什麼!”乍然聽聞此說,阿得不由大吃一驚:“這怎麼會呢!姐姐,你確定是他嗎?他為什麼要幫助血玉觀音?”

阿舍臉上浮現一抹苦澀的笑,眼底泛起淺碧水紋:“一開始我也以為是我多疑了,但昨晚我親眼看著那個蒙麵黑衣人潛入無痕山莊以後再沒出來,而且我今天找他求證的時候,他也坦白承認了,卻始終不肯說出血玉觀音的身份,哪怕我拿劍指著他逼問,他都不肯回答。”

阿得倒吸了一口涼氣:“這血玉觀音對他到底有什麼恩情,值得他如此袒護?”

她來回踱步,似自言自語道:“我記得姐姐說過,當初他袒護石濤為的是那三枚刀幣,而如今,他又是為了什麼呢?”

阿得百思不得其解,無意間朝阿舍姐姐那邊瞥了一眼,頓時大驚失色:“姐姐——”

隻見一行清淚從阿舍臉頰上緩緩流下,她卻恍若未覺,眼神哀傷而又篤定,笑容比哭泣更加淒然:“因為,他要袒護的···是對他有生養大恩的人。”

這句話就像是天際炸響一道悶雷,阿得被這句話驚得噌地一下站直了身。

她定了定神,艱澀開口:“姐姐,你的意思是···伯母就是血玉觀音?”

不等阿舍回答,阿得就先質疑自己得出的結論:“不會的,這怎麼可能呢!”

“姐姐,你是發現了什麼嗎?還是親眼看到了血玉觀音的真麵目?”

阿得同樣不願意相信,印象中溫婉慈愛的伯母,竟突然就變成了滿手血腥的女魔頭。

“我當然不會無的放矢。”阿舍深吸了一口氣,索性將自己今日與石驚天的對峙也一並說出來,末了又道:“昨晚,我除了親眼見到石驚天潛回無痕山莊,還看到血玉觀音在無痕山莊附近的一處石壁突然消失,因此我猜測山莊內肯定有可以連通裡外出入的密道。”

“此外,石驚天曾說過伯母武功高強已臻化境,他又如此了解血玉觀音的武功實力,知道我和郭放都不是她的對手,還說連他在內也打不過血玉觀音,除了伯母,我想不出無痕山莊還有第二個這樣的存在。”

阿得仍然半信半疑:“可這些都是姐姐你的猜測,並不能完全證明她就是血玉觀音啊!”

“以石驚天的個性,能讓他不分是非對錯一味偏袒維護的,隻可能是極為親近之人···”

阿舍的思緒越發清晰,微帶哽咽的語聲也染上幾分淒婉;“他甚至···甚至為了血玉觀音向我低頭,求我和師父對血玉觀音網開一麵。這世上除了他母親,還有誰能讓他如此?”

這一刻,阿舍寧可自己不曾對石驚天知之甚深,如此她或許還能自欺欺人。

話至此處,阿得也不得不承認姐姐的猜測極有可能是真的,她躊躇片刻,正色道:“姐姐,我看這件事我們還是去告訴師父吧。事到如今,大概也隻有師父有能力定奪處置了。”

阿舍先是身形微僵,接著又不知想到了什麼,眼底最後一絲掙紮也漸漸消散轉而清明。

她輕輕呼出一口濁氣,沉聲道:“你說得沒錯!縱然我拚了性命恐怕也隻能攔住石驚天,卻決計攔不住武功高強的血玉觀音。我這就去給師父傳書,讓他老人家儘快趕回來主持大局。阿得,你繼續留意長安百姓的動靜,如若再有幼童失蹤的消息傳出,立刻告訴我!”

阿得略帶擔憂地注視著阿舍,原本還有些欲言又止,但當她迎上姐姐那堅定凜然的目光,仿佛也受到了某種情緒感染,想要勸慰的話徹底咽了回去,隻鄭重地點頭應聲。

是夜,長安城內外一片祥和靜謐,平靜無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