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後,剛抵達大覺寺不久就收到大弟子傳書的石頭和尚風塵仆仆趕回了苦竹精舍。
得知阿舍竟然擅自伏擊血玉觀音,石頭和尚少不得對這個行事衝動顧前不顧後的大徒弟好一通訓誨,念及她救人心切的善心和謙遜認錯的態度,忍不住又溫言寬慰了幾句。
阿舍乖巧坐在師父對麵聆聽教誨,悄悄抬眸覷見石頭和尚的神色逐漸緩和下來,她也暗暗鬆了口氣,心知自己前夜違背師父叮囑的那一番衝動行事算是揭過了。
石頭和尚聽了阿舍一五一十講述她發現血玉觀音真實身份的經過,心下已是複雜至極。
早在前些日子發覺石驚天的母親就是白玉之時,他就知道白玉的身份總有一天會瞞不住阿舍和驚天,隻是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麼快。
阿舍忐忑不安地看著陷入沉思的石頭和尚,絞儘腦汁猜測師父會如何處置石驚天母子。
苦思無果,她正準備索性直接開口詢問,師徒二人忽然聽到院外一陣深淺不一的腳步,隨之而來的還有熟悉的女聲:“師父!姐姐!不好了!”
阿得氣喘籲籲地跑回苦竹精舍,神情焦灼地開口:“師父,姐姐,又有幼童失蹤了!”
“什麼!”阿舍一下站起身來,連聲追問:“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消息準確嗎?”
石頭和尚雖神色凝重但尚且能穩住,他示意二人坐下:“先彆慌,阿得,你詳細說來。”
阿舍也回過神來,忙給妹妹倒了杯溫茶。
阿得淺抿一口潤了潤喉,忙不迭將鐵蛋打探到的最新消息道出。
原來昨夜阿舍盯了無痕山莊整晚未見有人影出入,守在藥鋪的阿得也十分留心,直到臨近晌午都不曾聽聞有人找官府報孩童失蹤,姐妹倆都鬆了一口氣,以為這一晚已平安過去。
誰知阿舍前腳剛離開藥鋪不久,鐵蛋就慌慌張張地回來告訴阿得,官府接到了報案,城外某處村落一下子失蹤了五名幼童,現今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由於傳信飛鴿暫時不在藥鋪,阿得決定自己趕回苦竹精舍將這一消息告知師父和姐姐。
阿舍隱約覺得有什麼不對,但又抓不住那一閃而過的靈光,忙問道:“阿得,鐵蛋有沒有打探到這幾個幼童都是什麼時候失蹤的?”
阿得想了想,搖頭道:“沒有太詳細的消息,隻是恍惚聽說那幾個孩子到了晌午都不見回家吃飯,各家父母慌了神四處尋覓都找不到人,這才報了官。”
“那···會不會是這些孩子一起藏哪裡玩耍去了?”
阿舍一向心直口快,想到什麼就說什麼,眼下見師父和妹妹都看向自己,她定了定神,遲疑著說出自己的猜測:“我記得之前失蹤的幼童都是半夜被抓,但昨晚我盯了無痕山莊一整夜,期間並未見有人出入,除非有第二條密道可通山莊裡外,否則我不可能沒發現。”
阿得很快領悟到她的意思,略帶興奮道:“姐姐說的有道理!這鄉親鄰居的,孩子們結伴一起玩耍也是常有的事,再加上如今是盛夏農忙時節,所以各家父母可能都沒怎麼在意。”
姐妹倆都由衷希望幼童失蹤隻是因貪玩忘了回家而非遭到血玉觀音毒手,石頭和尚卻在此時潑了她二人一盆冷水:“或許還有另一種最壞的可能,血玉觀音換了作案的時間。”
舍得姐妹頓時語塞,她二人也知道這種可能並不小,一時不由得都陷入了沉默。
阿得倒還好,阿舍則是如鯁在喉如坐針氈,不知是何滋味。
石頭和尚看了看她,似乎想說些什麼,阿舍卻忽而正襟危坐,沉聲道:“師父說得對,我們不能報著這種僥幸的想法草草了事!我這就去給鐵蛋傳信,讓他打探清楚是哪一處村落有幼童失蹤,即便隻是孩童自己迷路走失,我們也可以去幫忙尋找,以免被惡人趁機擄走。”
“另外,還請師父放心。如果石驚天真的再次助紂為虐,幫助血玉觀音橫行霸道的話,師父不必因為我而對他網開一麵,因為就連我也不會放過他,更不會再顧及兒女私情!”
阿舍一氣說完,也不待任何人回應就匆匆起身往後院去傳信,動作之快連石頭和尚都沒來得及阻止。
石頭和尚與阿得麵麵相覷,不禁為她這風風火火的果決行事感到無奈和歎服,石頭和尚更是心有觸動,若有所思。
阿得趁機偷偷觀察師父的神色,被他眸光一掃立刻坐直了身,斟酌著語句開口:“師父,想必姐姐已經告訴過師父,石驚天與血玉觀音有著非比尋常的關係。”
石頭和尚撥弄念珠的動作一頓,微微頷首:“不錯。”
“那···師父打算怎麼處理呢?”阿得下意識壓低了聲音,試探著問道。
石頭和尚神色有些複雜,難辨喜怒:“阿舍是為石驚天而問,你又是為了什麼呢?”
阿得一心記掛著姐姐,自然也不曾在意師父的細微異狀,她急急接口道:“姐姐是為了石大哥,而我卻是為了姐姐!”
石頭和尚知道這個小徒弟向來心細,想必是發現了什麼,他蹙眉問道:“哦?怎麼說?”
阿得深吸了一口氣,一字一頓道:“我認為,姐姐對石驚天想要采取玉石俱焚的辦法。”
此話雖輕,卻像是一記響錘重重敲在悶鼓上,又仿佛一道雷電劃破了黑雲壓沉的天空。
石頭和尚心頭大震,猶如撥雲見日,連日來無解的為難和困惑在不經意間得到了答案。
他忽而自嘲一笑:“沒想到阿舍對於感情的事居然處理得這麼豁達,我反倒不如她了。”
阿得聽在耳中如雲裡霧裡,石頭和尚擺了擺手,正色道:“等阿舍回來為師再細說。”
不多時,一隻白鴿從後院飛出,阿舍也重新回到前廳,除了眼圈泛紅看不出其他異樣。
石頭和尚招手喚阿舍過來與阿得同坐,然後用一種悵然懷念的口吻道出了一個埋藏多年的秘密:石驚天的母親血玉觀音,就是他未剃度前的結發妻子白玉。
姐妹二人極為驚訝,阿舍連番追問,又從石頭和尚口中得知他與白玉斷絕夫妻關係之前還沒有石驚天的存在,也得知了師父早已認出石驚天的母親就是白玉,甚至他還猜測石驚天之所以提出延遲婚期,正是因為不想讓阿舍也陷入同樣的兩難之境。
“石驚天的立場也很為難,血玉觀音既然是他的母親,身為人子的他又能怎麼樣呢?”
聽師父如此說道,阿舍怔怔出神,一時竟不知是該欣慰還是酸澀,因而也沒能領會到石頭和尚猜測的結論與她對於石驚天何時得知白玉身份的認知其實是有所出入的。
阿得也安慰了姐姐幾句,更好奇的則是師娘白玉為何會誤入歧途。
石頭和尚則道當年他與白玉是一對人人稱羨的恩愛夫妻,舊居玉雲山莊的書房正是二人親繪改建,連‘玉雲’這個莊名也是從他和白玉的名字中各擇一字組成,當年的他們可謂琴瑟和鳴,對武學的熱愛更是誌同道合,但也正是這份嗜武成癡導致了夫妻分道揚鑣的悲劇。
聽到此處,阿舍恍然大悟。難怪當日她初臨玉雲山莊時會覺得其布局風格似曾相識,原來這並非她的錯覺,而是苦竹精舍和玉雲山莊皆出自石頭和尚之手。
石頭和尚又簡略描述了九冥玄功的邪門惡毒之處,以及當年他與白玉夫妻決裂正是因為白玉執意修煉邪功,他幾番勸阻無果拂袖而去,這一彆就是二十多年,直到前不久在王振家中,夫妻二人才再度重逢。
姐妹倆互視一眼,神色間皆有些難以言表的無奈。
阿得看了姐姐一眼,又試探著向師父詢問:“那師娘有沒有後悔過呢?”
“她根本認為所有的過錯都在我,有什麼好後悔的呢?”
見師父似乎頗為意興闌珊,阿得繼續追問:“她認為師父錯在哪裡呢?”
石頭和尚苦笑道:“她怪我不該不念夫妻之情棄她而去,同時她更認為我是出於妒忌,才不讓她修煉九冥玄功。”
向來極為敬重師父的阿舍最看不慣惡人倒打一耙,脫口而出道:“這不是強詞奪理嗎!”
說完,她才驚覺不該妄議長輩,忙向石頭和尚道歉:“師父,我不應該這樣批評師娘。”
石頭和尚搖頭,無奈道:“不,你說得沒錯。她的個性原本倔強,再加上練了邪功之後,更變得偏激無理,冷酷無情。她因為怨我棄她而去,轉而遷怒天下所有寡情薄義的男人,而且根本不問事情的真相如何,全憑她個人的好惡濫殺無辜。”
阿得身為醫者,向來比常人更為看重生命,自然也更聽不得這種濫殺無辜的行為,同時對師父先前手下留情的做法也頗有不解:“那···師父又為何要一次次放過她呢?”
“我曾經告訴過她,如果她再繼續為惡,我絕不會放過她。”
石頭和尚輕歎,黯然惆悵道:“可是,當我要殺她的時候,才發現自己還是下不了手。”
這是人之常情,阿得設身處地亦覺換做自己恐怕也難以下手,於是勸道:“師父一向慈悲為懷,更何況畢竟夫妻一場,下不了手也很正常。”
“不!”石頭和尚卻一掃頹態,神色轉而堅決:“之前是我最後一次對她手下留情了。倘若她再度為惡,我一定會殺了她。”
瞥見兩個徒弟同時露出詫異的神情,石頭和尚笑了笑:“你們一定覺得奇怪,師父為什麼突然變得如此堅決。其實,我是受了阿舍的影響。”
“我?”乍然被師父提及,阿舍委實有種受寵若驚的無措。
石頭和尚含笑道:“不錯,你能夠拋開對石驚天的感情而下定決心如果他繼續為惡,你一定會將他鏟除,那麼師父又怎麼能放不下夫妻之情呢?”
阿舍絲毫沒有被誇讚的欣喜,反而攏緊秀眉,黯然道:“看來,石驚天是非死不可了。”
這回,疑惑不解的人換成了石頭和尚:“為什麼這麼說?”
阿得左右看了看師父和姐姐:“既然師娘就是血玉觀音,那石大哥不就是善財童子了?”
石頭和尚搖了搖頭,神色極為篤定:“那倒是不見得,白玉雖然冷酷無情,可她卻未必會讓自己的兒子替她做那些泯滅人性喪儘天良的事。”
他看著阿舍,挑眉問道:“阿舍,你也認為石驚天會去做那些事嗎?”
“師父,若論私心私情,我當然相信以他的為人品性絕不會去做那些事!”阿舍咬唇,苦澀一笑:“但是,我也知道他有多在意他的母親,所以···我實在沒辦法判斷他的選擇。”
所謂當局者迷,阿舍著實害怕,倘若因她的錯誤判斷導致師父做出錯誤的決定,無端斷送了無辜之人的性命,那她萬死也難辭其咎。
石頭和尚意味深長道:“其實你們都忽略了一個人,而他極有可能是真正的善財童子。”
阿得皺眉思索,阿舍心念微動,腦海中似乎有某個名字呼之欲出,她卻怎麼也抓不住。
“師父,這人是誰?”
石頭和尚道出了一個阿得從未想過的名字:“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