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陰晴圓缺世無常(2 / 2)

姐妹倆幾乎是異口同聲,驚呼道:“——郭放?”

石頭和尚頷首,循循善誘地引導姐妹倆去發現郭放與師徒等人結交以來的各種破綻。

阿舍忽然憶起了與石驚天月下重逢那個夜晚,她和阿得曾撞見的黑衣人。

那人的功力明顯不如石驚天,隻與她不相上下,彼時石驚天身邊也有冷氏兄妹相隨,所以至少那一夜為血玉觀音抓幼童的並非石驚天而是另有其人,那人才是真正的善財童子。

阿得則想到了什麼似的看向阿舍,柔聲道:“如此說來,石大哥莫非是因為偶然得知了師娘的身份才會提出延遲婚期的?我記得姐姐說過,那天郭放和石大哥還起了爭執,第二天他就提出想將婚期延後,倘若是郭放將師娘的身份告訴了石大哥,那這一切就都說得通了!”

阿舍隻覺眼眶微熱又有濕潤水霧泛起,她喃喃道:“難怪···難怪最近我每次見到他,他總是欲言又止左右為難,我還以為他是不肯說,卻原來是不能說。”

他要怎麼說呢。說他那一向溫婉慈愛的母親實際上滿手血腥,說兩人一直追查的女魔頭其實就是她未來的婆母嗎?這叫身為人子事母至孝的石驚天如何能說得出口。

阿得輕歎一聲,握住姐姐的手以示寬慰,又提及了另一件事:“如果郭放從一開始就是故意接近我們,那他之前曾對姐姐表達過的心意也是假的了?”

阿舍定了定神,想了想,搖頭道:“我覺得不是,真心和假意,我還是能分辨的。”

提及郭放,阿舍一時又聯想到更多:“師父,如果說郭放就是善財童子,我認為他也未必是真心願意替血玉觀音···替師娘辦事,否則此前也不會答應與我一起伏擊對方。我曾聽驚天提過郭放的身世來曆,據說是師娘突然帶回玉雲山莊的,那有沒有可能他是受了脅迫,甚至他可能曾經也是那些失蹤幼童中的一員?我總覺得,他對血玉觀音的痛恨不似有假。”

石頭和尚一怔,繼而沉默不語:倘若阿舍的猜測是真,那就意味著白玉所犯的罪孽又添一樁。

阿得見氣氛越發凝重,故意插科打諢:“姐姐,你才擔心完石驚天,現在又擔心起郭放了?這可不像你一貫嫉惡如仇的作風,看來石大哥會吃醋讓你和郭放保持距離也不無道理。”

“阿得,你彆瞎說!”阿舍惱羞成怒地瞪了妹妹一眼,忙跟師父解釋:“師父,阿舍並非故意為郭放辯解,隻是根據我所了解的訊息做出猜測,至於事實如何還需師父辨彆真偽。”

石頭和尚擺擺手:“你所說不無道理,我們師徒三人之中,數你跟郭放接觸最多,他最有可能交心的大概也就是你。為師相信你的為人,你比任何人都更不可能姑息罪惡。”

他鬆開手中念珠,雙掌合十念了聲佛,感慨道:“倘若當年,為師能有阿舍對待石驚天和郭放這般的果決與清醒,或許就不會有今日的血玉觀音了。這件事,你們姐妹倆都不許再插手,為師自會親自去和白玉做個了斷,給那些無辜的受害者一個交代。”

“阿舍,你明日還要去藍田采藥,此事就交給為師來處理。逝者已矣,安置照顧好那些生者才是眼下你們姐妹倆最應該做的,也算是為你們師娘儘一份心力,多少減輕一些罪孽。”

話已至此,阿舍自然相信師父的能力,也知道以自己的武功幫不上什麼忙,故而不再多說,隻是提起另一件事:“師父,我想去問問驚天,他是否關注過師娘這兩日的行蹤。”

石頭和尚知道她還是擔心石驚天涉及其中,也不點破,隻是語重心長道:“也好,你既然有這個心,那就不妨讓石驚天多勸勸他的母親彆再作惡。你的話,他應該還聽得進去。”

阿得慧黠的目光在石頭和尚麵上打了個轉,識趣地拉起姐姐往藥房走去:“師父,那我和姐姐就不打擾師父做決斷了,我去給姐姐收拾東西,順便看看鐵蛋有沒有傳訊回來。”

她心知師父還有其他考量,貼心地留給石頭和尚一個安靜思考的空間。

石頭和尚目送姐妹倆離開庭院,又是自嘲一笑,從懷中取出一把半舊木梳,如同以往那般慢慢摩挲,眸光卻逐漸由迷離懷念轉而清明堅定。

日近西山,阿舍抱著幾分僥幸與村民一起漫山遍野找尋失蹤的幼童,她甚至連偏僻幽深的山穀、石洞、溪澗都不曾放過,施展輕功將方圓數裡來回巡視了一圈,卻始終遍尋不見。

山林中天色漸沉,仿佛預示著生還希望的渺茫。

阿舍愁眉緊鎖地來到孤獨園,卻欣喜地發現大部分病人精神都極好,想來是因為最近衣食有所改善,病情也有趨於穩定的跡象。她的眉眼間終於稍稍舒展,重新振作精神,找到照顧病人的醫者藥童,交代了自己接下來幾天的行程,又囑咐了幾處事項,這才準備離開。

“阿舍姐姐,你來啦!”一個十歲左右的采藥女童興衝衝地跑回來。

阿舍笑著接住女孩撲過來的身形,又幫她把略微鬆散的丱發攏緊:“我聽說落迦越來越能乾了,不僅把你娘照顧得好好的,還學會了采藥,看來我教你的輕身功夫練得不錯。”

女孩姓餘名落迦,因幼弟失蹤母親失魂,家中一貧如洗,便隨母親住在孤獨園,年紀雖小卻極懂事,時常幫忙照顧其他病人,故而舍得姐妹格外憐惜她,落迦二字也是姐妹倆為其選的大名,取自先苦後甜的餘甘子彆稱,祝願她的餘生苦儘甘來,後福無窮。

小姑娘臉頰泛紅,仰頭笑道:“姐姐說過等我學會了輕功就授我劍法,落迦不敢鬆懈。”

“你記得就好,否則我可不會答應收你為徒哦。”阿舍點了點女孩的鼻尖,輕撫她那張被調理得白裡透紅的小臉,又回頭看了一眼逐漸步入正軌的孤獨園,心中也替眾人感到歡喜。

落迦探出頭朝她身後望了望,奇道:“阿舍姐姐,石家哥哥今天也沒和你一起過來嗎?”

阿舍一愣,故作輕鬆道:“他最近另有要事,所以沒空過來,你有什麼事要找他嗎?”

“上次我們去看望的那個小妹妹,她阿娘想請兩位姐姐和石家哥哥去喝滿月酒呢!還說要向石家哥哥道謝,多謝他不僅安排了祭禮告慰亡靈,還讓人為大家謀得了生計···”

餘落迦口齒伶俐字句清晰,與月前剛到孤獨園的安靜羞怯判若兩人,顯然是近來日子過得不錯,所以才開始展露活潑機靈的本性。

阿舍再次怔住,喉間酸澀難言,心口卻漾起一陣淡淡的暖意。

改善孤獨園衣食、安排眾人生計、祭奠逝者亡靈,這些都是不久前阿舍曾與石驚天一起商定的,隻不過囿於一時無法籌集足夠的銀錢而進展緩慢。

如今聽完落迦所言,她大致估算一番,猜測這些銀錢應該是石驚天作為少莊主能調集到的最大用度了。若想籌集更多,山莊各處的錢莊和鋪子難免要傷筋動骨甚至變賣,而依靠此間做活的普通夥計隻怕也要失去維持生計的進項。

他的確在竭儘所能地彌補,隻可惜就如今的事態而言,禍根未除,這些不過杯水車薪。

落迦扯了扯阿舍的衣袖,阿舍回過神來,隻見小姑娘正歪頭看著她,突然悄聲問道:“阿舍姐姐,你和石家哥哥是不是吵架啦?”

“···當然沒有!”阿舍矢口否認,下意識移開視線:“為什麼這麼問?”

落迦環顧四下無人,踮起腳尖湊到她耳邊,童聲稚嫩清脆卻語出驚人:“昨天姐姐拿劍指著石家哥哥的時候,我看到了哦。我還看到姐姐走了之後,石家哥哥好像哭了···”

阿舍瞬間睜大了眼,星眸中滿是震驚。

落日餘暉褪去了晚霞的最後一抹紅,夜幕似青白半透的墨油紙緩緩鋪張開來。

無痕山莊的侍女一如既往恭敬地將阿舍迎入東院的會客廳,石驚天聞訊前來。

曾經親密無間的兩人相對而立,相顧無言。

橘黃燭光灑在二人臉上,勾勒出如畫的眉眼,那麼遠又那麼近,虛虛實實,不甚真切。

阿舍率先開口:“我來,是想跟你說兩件事,但在此之前,我還有幾句話想要問你。”

石驚天何其敏銳,隱約已猜到了阿舍想說的是什麼事,他眸光微暗,點頭道:“你問。”

阿舍上前一步,直直逼視他:“你可知血玉觀音這兩日的行蹤?近日又有幼童失蹤了。”

“不可能!”石驚天悚然一驚,對上阿舍凜然的視線,他不躲不閃正色道:“這兩天我一直守在山莊,阿舍,我以性命擔保,絕不可能是她所為!”

石驚天從不屑撒謊,言語神情也不似作偽,阿舍相信他的前半句,但對於最後一句卻是半信半疑,她繼續道:“那我再問你一句,我和師父定然不會放任血玉觀音為非作歹,你是否執意要護著她?”

二人都不曾直接點明這個“她”的身份,但此時此刻雙方俱已了然於心。

“是!”石驚天終於不再作無謂的回避,但見他眼神堅定,不容置疑地答道:“身為人子,如若不能保護母親,我又何以為人!”

他如此直言不諱,拳拳愛母之心讓阿舍一時竟無從評判,她急道:“你這樣做,不就等同於在縱容她的惡?我記得那日我曾提及‘縱然不能大義滅親,也該竭儘所能去阻止對方繼續作惡’,當時你分明也是認同的!”

石驚天沉默片刻,緩緩垂眸:“阿舍,她是我母親。”

“你知道的,二十年來我們母子一直相依為命,我不容許任何人傷害她,包括我自己。”

一陣無力之感湧上心頭,阿舍背過身去不再看他,冷冷說道:“恐怕你不能如願了。我今天要說的第一件事就是,師父已經得知又有幼童失蹤,並決定親自找血玉觀音解決此事。”

石驚天身形一震,霍然抬頭:“你師父要親自出手?”

他不久前剛得知了母親白玉和石頭和尚曾是夫妻的往事,雖然對石頭和尚一走了之的行為頗為憤慨,但對方阻止母親修煉邪功的做法縱有不妥也算不上大錯,又並非是自己那個為了名利拋妻棄子的生父,故而石驚天也並未對石頭和尚生出太大的惡感。

“不錯!”阿舍仍舊背對著他,“師父不許我和阿得插手他跟血玉觀音之間的事,再者,金線半邊蓮的花期也快到了,我必須趕去守候采摘。所以,你···還有她,你們好自為之。”

她側身回望,眸光凜然讓人不敢與之對視:“你知道我一向不認同你所言善惡對錯隻因立場不同的說法,如今我還要再加一句,對錯或許會因立場而異,但善惡不是,罪孽更不是。”

說罷,阿舍自覺言儘於此,也不再看他,徑直往外走。

“阿舍!”

石驚天不自覺地趨前兩步,見阿舍聞聲駐足,他啞聲問道:“你準備何時出發去藍田?”

阿舍心念一動,緩聲答道:“我稍後便啟程,但藥草並非取之不竭,病痛縱然能緩解也依然存在,所以我和阿得都希望不會再有此類病人增加···至少不是因為血玉觀音而增加。”

她回眸凝望著佇立在身後的石驚天,輕聲開口:“你可以幫我這個忙嗎?”

“···我已經派了兩個護衛在羌水岩等候,屆時他們會跟著你從旁協助。”

石驚天頓了頓,抬眸對上她明顯失望的眼神,抿唇道:“接下來我會寸步不離留守山莊陪伴我娘,所以,我不能陪你一同前往了,但該做的···我自會去做。”

但儘人事,且聽天命。

阿舍先是一怔,而後眸底凝出一層淺淺的晶瑩水光:“···好。”

她知道,這是一向重諾守信的石驚天對她作出的承諾。

承諾他會密切關注血玉觀音的動向,承諾他會阻止白玉繼續殘害幼童的行為。

搖曳燭光映照精致花窗,將漸行漸遠的倩影拉長,也將佇立不動的身形釘在斑駁牆上。

世事無常終有定,人生有定卻無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