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朝暾初露。
藍田羌水岩,一道纖細身影從崖壁一躍而下,輕靈飄落於山澗巨石之上。
不知是石麵青苔太滑亦或是力有不支,她的腳步明顯踉蹌了一下,但很快又穩住身形站定,隨即朝近前的女護衛擺了擺手,示意自己無恙。
阿舍忍下小腹處隱隱的墜脹不適,將新鮮拔取猶沾泥土的金線半邊蓮小心翼翼地放入箱中,藥箱是特質的,幾格抽屜內裡皆盛了淺淺一層山澗清水,正適合用來存放這半邊蓮。
藥草雖珍貴,阿舍也沒做絕,隻采了大半叢,留下一小簇含苞待放的繼續生長,還不忘阿得的囑咐給守護的靈蛇也留了幾株。
她半曲著膝蹲在山澗旁,按照阿得傳授的處理方法將藥草一株株存放好,甫一起身眼前卻驟然天旋地轉,身形左右搖晃了下險些要栽倒,幸好被一直關注這廂的女護衛奔上前扶住。
“姑娘已經兩個晝夜未曾合眼了,來回攀躍內力消耗也極大,不若先小憩片刻緩緩神?”
那女護衛看著阿舍略顯蒼白疲憊的麵容,不免有些擔憂,畢竟這位可是未來的少夫人。
阿舍掬起一捧清涼溪水淨麵,輕輕拍打雙頰醒神,如玉臉龐沾著晶瑩水珠,在朝陽的映照下閃爍細碎靈動的光芒。她搖了搖頭,斷然拒絕:“不了,我想儘快趕回去。”
一則是怕耽擱藥效,二來她離開長安已有五日,也著實有些放心不下師父和驚天,以及···
阿舍下意識撫了撫心口,兩日前曾被她刻意忽視強行按捺住的莫名不安仍然縈繞在心頭。
總覺得這幾日似乎發生了什麼事,讓她有種不好的預感,心中忐忑難安。
女護衛見阿舍四下環顧,以為她是在找另一人,忙道:“遵照您的吩咐,師兄已經帶著那幾簍難以保存的藥草先出了山穀,他會遣人連夜送往藥鋪,然後駕馬車在山穀外等候。”
迎著阿舍望過來的疑惑視線,女護衛抱拳一禮,恭敬道:“少莊主曾吩咐我二人,返程讓姑娘坐馬車回去,還說若您實在急著趕路,等養精蓄銳恢複體力之後再施展輕功也不遲。”
聞言,阿舍一陣恍惚,這種口吻措辭,的確像是驚天會對她說的話。
先前數次同行,他總是不動聲色地思慮周全,即便是在外露宿也會儘量安置妥當,以至於她在不知不覺中似乎也變得嬌氣了許多。
“···好,那我們先出穀會合。”阿舍悄悄揉了揉腹部,暗自掐算日子,發現這個月的月事似有提前的征兆,且這次較以往多有不適,仿佛又回到了阿得為她調理身子前的症狀。
為免屆時又被妹妹念叨教訓逼著喝苦藥,她終是領了這一番心意。
阿舍隻覺沉甸甸的藥箱又重了兩分,遙望長安方向的眼神也越發堅毅:既然驚天自顧不暇,那麼有些事情理當由她來替他周全,姑且不論所謂俠義行善,單論私情她也責無旁貸。
女衛先行兩步在前麵開路,二人很快就出了深穀,沿途還陸續碰到了附近村落的往來村民。兩人原本並未在意路人的閒聊私語,直到村民開始談論近日連續發生的幼童失蹤案。
阿舍故作好奇在旁側又追問了幾句,這才得知三日前長安附近的村落竟接連發生了幼童失蹤案,其中一處甚至正好毗鄰藍田縣,所以消息才能如此快地傳到此地。
阿舍越聽越覺心驚,直覺事態似乎有些不對。
以她對石驚天的了解,即便他無法說服本心公然與母親對立,也絕不會放任白玉繼續抓幼童練功。那是否意味著另一種可能:還有第二個血玉觀音在修煉邪功。
她將藥箱放在馬車上,又囑咐了隨行的女護衛幾句,當即急急往苦竹精舍的方向趕去。
晌午烈日當空,阿舍烏發微散額帶細汗,風塵仆仆地出現在精舍門前。
推開竹門,她當下心底一沉頓覺不妙:院內一片寂靜,空中彌漫的藥味與正常晾曬藥草的味道明顯不同,是阿得的宿疾又發作了?還是說有人受傷了?
“姐姐?”阿得端著一碗藥掀簾而出,餘光瞥見突然出現在院中的人影,先是一怔,而後驚喜道:“姐姐,你終於回來了!”
阿舍疾步上前:“阿得,發生了什麼事?你和師父有誰生病了嗎?師父在哪裡?我聽說近日又有幼童失蹤,師父可曾去找過血玉觀音?”
麵對連番的追問,阿得欲言又止地看了看她,咬唇答道:“師父受傷了,剛喝完藥···”
“什麼!師父受傷了!”
阿舍大驚,剛想再問什麼,內室傳來一道低沉啞聲:“是阿舍回來了嗎?進來吧!”
姐妹倆互視一眼,阿得衝姐姐輕輕點頭示意,阿舍則拉住她手腕低聲道:“阿得,師父這裡交給我,你先去孤獨園準備準備,采摘好的金線半邊蓮大約半個時辰後就會送到,該如何煎煮製藥隻有你最清楚,若有需要可以讓隨行之人協助,他們會聽你的。”
阿得也知輕重緩急,況且師父要說的事她已然知曉,是以不再多問,提著藥箱匆匆出門。
阿舍深吸一口氣踏入內室,見到了正在運功療傷的師父,從他口中得知了郭放與血玉觀音之間的恩怨以及最近幾日幼童失蹤的來龍去脈,也得知了師娘兩日前與郭放同歸於儘、石驚天拒絕與石頭和尚父子相認的經過。
她怎麼也沒想到自己離開長安不過短短五日,血玉觀音一案就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樁樁件件聽在耳中都令她心顫膽戰,震驚不已,隨之而來的是一陣陣後怕擔憂。
石頭和尚慢慢說著,不時咳嗽幾聲,漸漸又有虛汗滲出,氣息也開始紊亂,阿舍察覺他麵色有些不對,正想開口勸其少思靜養,便見師父的內傷突然發作。
她急忙來到石頭和尚身後盤膝坐下,手掌按在他背脊的靈台穴上,緩而徐地將內力輸送過去,協助師父把體內翻騰亂竄的真氣一縷縷平息。
待到阿舍先行收功,睜開眼時已是燭光點點,淡月疏星,就連阿得也從孤獨園返回了精舍。不過她沒敢打擾師父和姐姐各自調息,隻是靜靜守候著,這會已困得趴在竹案上打盹。
阿得睡得極淺,這廂阿舍才離座起身,她便已陡然驚醒。
“姐姐——”
阿得剛驚喜開口,卻見姐姐豎起食指放在唇邊朝她搖頭示意,又指了指屋外。
她會意點頭,跟在阿舍姐姐身後輕手輕腳地離開內室。
二人踏過門檻來到正廳,阿得拉著阿舍在案前坐下,端了碗湯藥和飯菜過來,盯著她把那碗湯藥喝下,然後才輕聲細語問:“姐姐,你的臉色看起來不大好,是不是最近累壞了?”
“還好,我還能撐得住。”阿舍其實沒什麼胃口,但想到接下來的打算又勉強吃了些。
阿得知道這幾日發生的事情太多,變故來得太過突然,不僅牽涉到師父和石大哥,連師娘都不幸過世,姐姐此時心裡一定不好受。
她也不敢多問,隻挑了個眼下最關心也最穩妥的問題:“姐姐,師父的內傷好些了嗎?”
阿舍點了點頭,放下手中竹筷:“我剛才助師父捋順了體內的真氣,接下來隻要好好靜養,心緒不再有太大的起伏,應該很快就能恢複了。阿得,你那邊呢,藥草都處理好了嗎?”
“嗯!有姐姐說的那兩個送藥的人和落迦等幾個醫者藥童相助,隻用了半天就處理好了,我也根據醫案給病人都配好了藥,回來之前剛給他們喝下第一幅,明日複診便能知藥效如何了。從目前的情況來看,效果可能比我預想中的還要好,多虧了姐姐辛苦采的藥。”
阿舍眉眼稍有舒展,又默了默,麵帶躊躇:“阿得,我明日可能無法陪你一起去複診了。”
阿得心下了然,一語中的:“姐姐是想去玉雲山莊看望石大哥?”
“···是。”阿舍麵上流露幾分愧色,低聲道:“師父的內傷已經穩定,隻需靜養即可;孤獨園那邊,我對你的醫術也有信心。隻有驚天···”
她咬了咬唇,眼裡閃爍著明顯的擔憂:“他性子向來孤傲,又極為敬重在意師娘,突然遭此變故對他的打擊肯定不小,我怕他什麼都悶在心裡難受,所以···”
“所以姐姐你還在猶豫什麼?”阿得接口:“姐姐想做什麼就去做,阿得都支持姐姐!”
阿舍不禁一陣動容,心中仍有幾分餘慮:“可是,你一個人又要看病還要照顧師父,我···”
她的話尚未說完,就再次被內室的渾厚男聲打斷:“為師沒事。”
聲落人現,石頭和尚緩緩從屋內走出,姐妹倆齊齊起身上前攙扶:“師父!”
“阿舍,你去吧。與為師相比,驚天更需要你的陪伴。”
石頭和尚在姐妹二人的攙扶下來到主位坐下,然後轉頭看向阿舍:“不必擔心,師父隻是有傷在身,又不是四肢殘廢不能自理,不需要你專門留在精舍照顧。”
見阿舍的視線在他和阿得之間來回遊移,顯然還是放心不下,石頭和尚長歎一聲,正色道:“阿舍,你就當做是替師父去拜祭你們師娘,順便照看一下你師兄,如何?”
“阿得無暇分身,至於我···”他苦笑:“他大概不想見到我,為師隻能托付於你了。”
阿舍迎上妹妹和師父帶著鼓勵期許的目光,又是感動又是慚愧,也不再猶豫,鄭重應聲。
石頭和尚想了想,又諄諄叮囑她:“如若驚天對師父有什麼怨言,阿舍,你不必為我出言辯解,更不要與他爭執。當然,如果有人遷怒於你,你也不必忍著,這些恩怨與你們姐妹倆沒有任何乾係,自然也不能讓你們因此承受委屈。”
姐妹倆皆是心中一暖,知道這是師父對她們的維護,阿舍點頭應道:“是!阿舍明白。”
說完,她視線轉向阿得,溫聲道:“阿得,師父和孤獨園就先交給你費心了,最多三五日,我一定會趕回來。”
“姐姐隻管放心!”阿得起身從花架下取出一個竹籃朝阿舍遞過去,裡麵是瓜果香燭等祭禮:“祭拜之物已經備好,就當做是阿得對師娘的一點心意,還請姐姐代勞。”
多年姐妹默契使然,阿舍哪裡不知道這也是替自己準備的,她縱有百般愁緒,此刻也不由得與阿得相視莞爾,姐妹之情儘在不言中。
阿得目送阿舍姐姐的身影消失在蒼茫夜色中,一回身便見師父神色深沉,若有所思。
她當然知道石頭和尚在發愁什麼,忍不住開口勸解:“師父,姐姐向來是非分明,性格寬容又開朗,有她陪在石大哥身邊開解,一定會對你們父子解開心結有所助益的。”
石頭和尚愣了一下,搖頭道:“不!解鈴還須係鈴人,我倒不希望阿舍插手太多,以免他二人因此心生隔閡。不過,為師相信阿舍會有分寸的。”
他的話句句在理,阿得自覺不如師父思慮周全,當即也不再多勸。
夏夜炎熱難耐,一絲涼風也無,天際隱隱有沉悶的雷聲傳來,忽東忽西的銀練若隱若現。
翌日清晨,幽靜林麓,新土石磚壘砌一座新墳,喪幡獵獵招展,烏雲沉沉壓近。
冷氏兄妹來回踱步,望著跪在墳墓前一動不動的白衣男子,二人臉上的焦灼之色愈盛。
“哥,這樣不行!”冷雨猛地停下,聲音急促不穩:“從守靈到蓋棺入殮,主人已經整整三日水米未進,長跪不起,再這樣下去我擔心他的身子會被累垮的!”
冷炎瞥了一眼陰沉的天色,無奈歎道:“可主人甚至都不肯從夫人墳前起身,更彆提讓他進食休息了。主人的性格你也清楚,夫人已逝,還有誰能勸得了他?”
“···有一個人肯定能!”冷雨握緊短鞭,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我去請阿舍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