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二人正說著,一道清脆女聲突兀接口:“不必,我已經到了。”
冷氏兄妹齊齊轉身,隻見一襲月白勁裝的阿舍不遠不近站定,身後遙遙綴了個引路侍女。
“阿舍姑娘!”冷雨早將往日的那點羨慕嫉妒拋至腦後,急急迎上前:“主人他···”
“這幾日發生的事我已大致知曉。”阿舍竭力克製疾步奔過去的衝動,視線從那個靜止不動的側影身上收回,她朝冷氏兄妹二人微微頷首示意,又看向冷雨。
“冷雨姑娘,勞煩你接應一下隨後的馬車,然後先回玉雲山莊著人準備熱水湯食。”
“冷炎,待會還要麻煩你幫我一起把驚天扶到馬車裡,大雨將至,他不能淋雨。”
阿舍將竹籃換至另一隻手上,抬步朝墳前穩穩行去,頭也不回地吩咐提裙跑近的侍女:“瓊華,你帶領稍後過來的莊衛將靈棚重建加固,以防大雨破壞師···伯母的安息之地。”
她的神色和語聲都極為冷靜端肅,有條不紊地逐一分派任務,眾人仿佛瞬間找到了主心骨,總算安心了些,各自肅然領命:“是!”
疾風夾帶著夏日的燥意,四周的草木白幡沙沙作響。
阿舍一步步走到石驚天身旁,深吸一口氣,並未如冷炎料想的那般開口勸說,而是取出祭品擺在碑前,將香燭點燃插上,然後屈膝跪下,恭恭敬敬地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
冷雨在路口等候馬車出現,時不時回頭張望這廂的動靜,瞥見阿舍姑娘非但沒有勸主人起身反而一起跪下,又是不解又是焦急,忍不住往回走了幾步。
留意到冷雨的躁動不安,亦步亦趨跟在阿舍身後的冷炎朝妹妹遞了一個眼神製止她,又折返幾步低聲喝道:“小妹,彆衝動,先照阿舍姑娘說的做。”
並肩跪在墳前的二人無暇顧及後方的動靜,隨著阿舍叩拜的動作,石驚天黯淡空洞的鳳眸輕輕顫了顫,他微微轉了眼珠,緩慢看向身側之人,束發布纓飛揚而起,堪堪掠至鬢邊。
四目相對,阿舍忽覺恍若隔世,往日種種爭執衝突都消弭在彼此眉眼間的疲憊傷痛之中。
“···阿舍?”久未開口的語聲低啞得幾不可聞,仿佛風一吹就飄散在空中。
阿舍喉間微澀,鼻尖莫名發酸,低低應了一聲:“是我。”
她突然探手過去,冷炎見狀正要揚聲提醒,卻見主人竟生生止住了反掌推拒的動作,任由阿舍姑娘將手指按在他的腕間。
把完脈,阿舍並未移開指尖,反而順勢握緊他的手腕:“驚天,你現在需要靜養療傷。”
昨晚她已從師父的轉述中猜到了石驚天的傷勢不輕,畢竟那日的變故如此突兀又混亂,連石頭和尚都受了重傷,白玉甚至被逼得采取了同歸於儘的手段,他又怎麼可能毫發無損。
見石驚天垂下眼眸置若罔聞,阿舍也不覺意外,暗暗咬了咬舌尖,明知接下來的話或許會有些傷人,她也還是逼自己硬下心腸,沉聲開口:“再拖下去,傷病同時發作足以令你昏迷數日,難道你要讓伯母的頭七無人為她守靈祭奠嗎?如此豈非更為不孝?”
她的語聲不高不低,落入石驚天耳中卻猶如天際炸響的悶雷,他渾身一震,倏然抬眸。
於此同時,如銀蛇亂舞當空閃爍的數道白練照入彼此眼中,電閃雷鳴間,石驚天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阿舍握著他手腕的指尖也隨之輕顫收緊。
他泛散的目光慢慢聚攏,終於看清了阿舍那蒼白無血色的麵容和滿是關切的眼眸。
神誌回籠,連日被屏蔽的痛感疲乏也在這一刻儘數回歸,石驚天啞聲應道:“···好。”
聞言,阿舍先是一怔,而後暗鬆一口氣,連忙示意冷炎過來幫忙。她原本還在心裡盤算著如果石驚天執意不肯療傷,她就伺機以掌刃將他劈暈帶回去,如今倒是不必行此下策了。
冷炎見阿舍姑娘竟當真勸服了主人,大喜過望,趕忙與她一左一右將石驚天扶上馬車。
石驚天身心俱傷,這幾日全憑意誌強撐,心念陡然鬆弛之下終是支撐不住昏迷過去。
玉雲山莊。
風雨交加驅散炎炎暑熱,帶來陣陣清涼。
阿舍俏立簷下,隔著雨簾望入天際,月白裙裾與同色發帶迎風飛揚,沾上幾分濕意。
回廊腳步聲漸近,阿舍轉眸望去,冷雨正匆匆走過來,身後還跟了個提著食盒的侍從。
冷雨看出了阿舍眼中的疑惑,解釋道:“這是宋總管派人送來的蓮子羹。”
阿舍側首吩咐侍女接過,又對那名侍從溫聲說道:“宋先生有心了,還讓你冒雨送來。不過連日空腹之人不宜食用蓮子羹這種涼物,還請先生放心,玉雲山莊眾人會照顧好驚天。”
奉命送東西的無痕山莊侍從自然認得阿舍,低眉垂首恭敬聽完她的吩咐才告退離開,阿舍則轉頭問冷雨:“宋先生怎麼會突然派人大老遠地送一碗蓮子羹過來?”
冷雨道:“宋總管這幾日都會派人送來蓮子羹,不過主人隻看了一眼,並沒有其他吩咐。”
阿舍倏然頓住腳步,不解道:“從伯母出事以來,他每天都派人送到驚天麵前?”
得到冷雨肯定的回答,她垂眸沉思,不知想到了什麼,眉宇間慢慢泛出一絲薄怒慍色。
冷炎替石驚天換了乾淨的衣物安置好,剛踏出房門就聽到兩人這一番對話,又見阿舍神色有些不對,當即問道:“阿舍姑娘,宋總管此舉是有什麼深意嗎?”
“···但願是我多心了。”阿舍秀眉微蹙,沉聲道:“接下來這段日子,除非必要,否則諸如蓮子羹此類甜口的羹湯點心都儘量不要出現在驚天麵前。他若想吃,自會開口。”
冷雨疑雲滿腹:“這又是為何?我記得主人雖不常吃甜食,但平日並無忌口。”
阿舍往內室看了一眼,又朝外走了幾步,然後才緩緩道出心中猜測:“這蓮子羹,驚天向來隻喜歡喝伯母做的,此時擺在眼前豈不是逼著他睹物思人,一遍遍去回憶喪母的傷痛?”
冷氏兄妹皆是一驚,冷雨順著這個思路回憶主人當時的反應,越想越覺不對:“我還以為宋總管是顧念夫人,所以用蓮子羹提醒主人保重自己,沒想到還有這一層用意!倘若換做是我,見到這蓮子羹也會更加無法接受夫人的離世。”
冷炎遲疑道:“主人心性堅毅,應該不至於此吧?”
“縱然堅如磐石,也多少會有鬆動的縫隙,這跟心性脆弱與否無關。”
阿舍抬頭,再次望入天際,語聲清越篤定:“他隻是需要一點時間去平複這些傷痛,我也相信他很快就能走出來,勇敢麵對這一切。”
對於這一點,不止是她堅信,冷氏兄妹也同樣深信不疑。
冷雨擔憂地望向內室,咬唇道:“那我讓東廚給主人準備參湯,他元氣大傷得補一補身。”
“等等——”阿舍阻止了她,“我曾聽阿得說過,虛不受補,讓東廚先準備一碗米油吧。”
“米油?是用米熬製的嗎?”冷雨自幼與哥哥相依為命長大,偶爾病痛幾乎都是硬挺過去,第一次聽聞這種東西,一時好奇又疑惑。
阿舍微一頷首,解釋道:“將新米煮沸後改小火煨煮至濃稠狀,稍稍放涼後取其上層的濃米湯,那就是米油了。對於連日未進食的病人來說,暖胃健脾的米油滋補效果比參湯更好。”
其實她也是近年跟妹妹阿得相處久了,耳濡目染之下方知如何照顧病人才是真正更有利於恢複的做法,今日正好派上了用場。
冷雨走開後,阿舍隨冷炎和大夫進入內室,又查探了一遍石驚天的傷勢,確認他隻是陷入昏睡傷情已然穩定,這才徹底放下心來。
阿舍拒絕了冷炎請她到隔壁廂房小憩暫歇的建議,又問道:“冷炎,你一直跟隨著驚天,伯母和郭放對決那日你應該也在場,可否將你這幾日的所見所聞告知於我?”
昨夜她隻從石頭和尚口中得知事情大致的經過,個中細節卻沒來得及細問,想來若是從石驚天的立場角度出發,或許還有其他未曾得知的事。
冷炎向來對阿舍極為尊敬,聞言拱手道:“既是阿舍姑娘相詢,冷炎自當知無不言。”
一牆之隔,阿舍坐在外間,聽冷炎低聲將近日見聞娓娓道來,心緒隨之波瀾起伏。
裡間的石驚天也睡得極不安穩。
夢裡有許多麵孔似潮水般湧現,最後定格在母親白玉的身上,她的麵容帶著欲言又止的哀傷與遺憾。
模糊水霧沾濕了眼眶,他想追上去,軀體卻沉重得像鐵塊難以移動。
他也清醒地知道有人給他喂了湯藥粥水,想要睜開眼,意識卻深陷在似幻還真的夢境中。
糾纏掙紮之際,石驚天推開了無數試圖阻攔他腳步的山魈罔像,在一片無邊無際的迷霧裡終於觸碰到某個帶著熟悉氣息的溫軟,他毫不猶豫地伸手牢牢抓住,久久不曾鬆開。
仿佛隻是一瞬,又仿佛走了許久,山重水複,柳暗花明,幾聲銀鈴脆響喚醒了他的心神。
石驚天緩緩睜開眼,透過窗楹映入的晨光微露,入目是一根淺藍淡色的發帶。
循著垂落的月白色發帶看去,阿舍正側坐在榻前,單手支頤垂眸淺眠,腕間還戴著藏了驅趕蛇蟲藥劑的特製手鐲,懸掛的銀鈴輕輕晃動偶爾發出細響,另一隻手則與他緊緊交握,絲縷綿密的溫煦內力沿著貼觸的掌心徐徐蔓延全身。
石驚天幾疑猶在夢中,稍稍收攏了指尖,這一動作卻驚醒了本就未曾徹底入睡的阿舍。
“驚天——”阿舍眼眸一亮,立刻坐了直身,克製著內心的激動,柔聲道:“你醒了。”
眼見石驚天點了點頭,有些艱難地準備起身,她下意識伸手過去扶他靠坐在床頭,溫聲道:“你應該餓了吧?先坐著,我這就去給你盛一碗——”
阿舍的聲音戛然而止。
石驚天張開雙臂緊擁住她,垂首埋入她頸側,語帶哽咽:“阿舍,娘和郭放同歸於儘了。”
他的語聲微啞,帶著前所未有的脆弱與茫然無措。
阿舍心中酸澀難言,張了張口想說她知道,她都知道,但最終還是沒出聲,隻是抬手環住石驚天的肩背,回以一個溫暖堅定的擁抱,給予他無聲的安撫和寬慰。
倏地,她感覺脖頸處有溫涼水滴接連滑落,一點點濡濕了頸邊的衣裳。
窗外仍舊大雨滂沱,屋內,年輕的男女彼此相擁,仿若形成了一個無法分割的整體。
聞聲走進來的冷氏兄妹見狀,對視一眼,冷雨抿了抿唇,也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二人再次守在門口,默不作聲地等待著遙遙在望的——
雨過天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