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未央。
追風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大半夜跑到這裡來。
在小木屋跟駱日的一席交談,被他戳穿自己在這次主人安排的圍殺中未儘全力的私心,追風不得不承認,他對阿舍的確動了情。
不是好奇,也並非不忍,而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愛慕與傾心。
阿舍以為他們的初遇是在他阻攔她追蹤駱日的街上,但其實不是,甚至她與他在藥鋪交手的那一回,也並非是他第一次見她。
第一次見到阿舍,是在臨汾城外偏遠城郊的林蔭山道旁。
對,就是白日裡他們合圍阿舍的那片綿延密林。
所以,他怎麼可能眼睜睜看她命喪於此。
不能,也不該。
追風至今還記得初見阿舍那日,金烏西墜,層林儘染,她正匆匆趕往臨汾,一身風塵仆仆卻怎麼也遮掩不了她的英姿颯爽,明豔照人。
但真正吸引他注意的並非是阿舍的容顏,而是她出手攔下富商仆從毆打沿途乞討者的義憤填膺,她軟硬兼施將氣焰囂張的主仆一行人駁得啞口無言的義正詞嚴,還有她屈膝蹲身替那個小乞丐擦拭臟汙麵容時的淺笑如花,以及那故作無意散落了一路的五銖銅錢。
許是那時夕陽正好,清風正徐,她笑吟吟回眸一瞥,就勾起了他心底最隱秘的一絲悸動。
鬼使神差地,彼時喬裝成乞丐打探消息的追風不遠不近地尾隨了阿舍一路,雖然有好幾次險些暴露行跡,但好在阿舍似乎並無意追究,於是他知道了這裡曾是她短暫停留的落腳處。
而今夜,他又一次鬼使神差地來到這裡。
但他沒想到,故地重遊的並不止他一個。
披著皎潔月光,追風一路肆意起落,騰躍而至,誰知足尖剛剛觸到樹乾枝頭還未落穩,殺手的敏銳直覺就在向他示警,後背突兀竄上一股涼意。
暗夜中嗤嗤作響,是利刃劃破長空的聲音,他來不及細想,急急旋身閃避。
刺啦細響,肩膀的層層衣物被割開一條又長又深的細口,隱約還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飄溢而出,追風單膝點地,眼眸微轉,一片細長竹葉飄至眼簾,悠悠旋落。
他抬頭望去,瞳孔微縮。
視線穿過蒼勁虯枝,但見不遠處有一道頎長白影迎風而立,身後是星點搖曳的火光。
握劍的手掌驟然收緊,追風緩緩站起身,眼眸浮出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複雜之色。
他認出了這個人。一個阿舍熟稔到隻需聽聲音就能辨認,並與之有著十足默契的男人。
石驚天鳳眸微眯,同樣也認出了這個在合圍中故意露出破綻、暗助阿舍脫身的殺手。
若非認出了此人身手,最後那一片竹葉就不僅僅隻是劃破衣物,而是直指咽喉了。
阿舍曾經提到過這個男人,石驚天也聽她大致講述過二人之間的所有接觸和交鋒,期間自然還提及了對方今日的手下留情,阿舍似乎已將此人視作不打不相識、可結交的朋友。
但,單憑白日裡那一次照麵,石驚天就可以確定此人待阿舍絕不止是普通朋友那麼簡單。
沁涼夜風拂麵,一俊美一俊逸的兩個男人相對而立,視線隔空碰撞,無聲對峙,連帶著周遭也仿佛陷入了某種莫名壓抑的凝滯,一觸即發。
隔著數丈遠的距離,追風眸色愈深,戰意漸濃。
月影婆娑,兩道矯捷身影先後掠空而起,往來騰飛縱躍,兵器交接發出道道聲響。不同於利刃相擊的金石之聲,那是未出鞘的劍身互斫的悶響,最後止於劍柄與體軀的某次敲擊。
追風連退幾步,站穩時隻覺半邊肩膀酸麻作痛。他不著痕跡地側過身,將發顫的手負於身後,麵上卻鎮定自若紋絲未顯,雙目炯炯有神似乎還想再戰一場,又仿佛在顧忌著什麼。
見狀,石驚天目露幾分欣賞,舉止從容地將未曾出鞘的銀白長劍倒轉執於臂後。
那一擊用了幾成功力,他心知肚明,而對方明知不敵仍欲再戰的不俗膽色,以及顧念屋內之人皆未拔劍的不謀而合,都讓石驚天在某個瞬間生出一種如攬鏡自照、惺惺相惜的錯覺。
倘若換一個場合,換一種身份,他會非常樂意結交這樣一位朋友。
月上中天,火光映照,阿舍的麵色紅潤嬌豔。她緩緩睜開眼,眸光顧盼流轉,神采飛揚。
經過這一番調息,她不但消除了連日奔走的疲憊,更感精神備添,內力也有明顯的增長。
隻是沒等阿舍仔細感受,屋外忽然傳來幾聲似有若無的異響,仿佛是有人在交談。
她舉目環顧不見石驚天,秀眉微蹙,一躍而起疾步奔出,行走間步履輕盈落地無聲。
“驚天?”
石驚天正折身返回屋內,迎麵撞見匆匆奔出來的阿舍,他先是愣了一下,隨即眸蘊笑意問道:“阿舍,你調息好了?感覺如何?”
阿舍立時被轉移了視線,眉眼彎彎,下意識興奮接口:“感覺很好,大戰百招不在話下!”
“哦?”石驚天挑眉,似笑非笑看著她:“待我稍歇片刻,我們比試一場如何?”
阿舍臉上泛出躍躍欲試的亢奮之色:“好啊!不過你得全力出招,不許故意讓我!”
石驚天原本也是有意考校她這段時間在劍法和內力上的進益,當下欣然答允。
阿舍到底沒忘了剛才聽到的響動,隨口問了一句:“我隱約聽見一些動靜,有人來過嗎?”
說時,她回頭往外張望了一圈,薄雲蔽月,樹搖影動,頗有幾分林暗草驚風的幽深。
石驚天腳步微頓,收斂了笑意,眸光深深:“是那個暗助你脫身的殺手,不過已經走了。”
“是他?”阿舍一驚,越發不解:“他來做什麼?難道是殺手主人指使他追蹤我們?”
石驚天瞥了一眼幽深暗林,搖頭道:“應該不是,他並沒有敵意,似乎隻是偶然路過。”
阿舍低頭沉思片刻,略帶遺憾道:“可惜,不知何時能再見一麵,我原本還想親自向他道一聲謝,如若能勸他放下屠刀棄惡從善,無論是於他或於我而言,都算是積德積福了。”
“···我方才已代你向他道過謝。”
石驚天安慰她:“他詐敗放你逃走,可見尚存一絲善念,並非存心置你於死地,倒也可堪為友,你若繼續追蹤殺手組織,應該還能再見到他,屆時隨機應變,設法報恩於他便是。”
石驚天不會因為心裡那點醋意就限製阿舍交友,他對自己和阿舍都有足夠的信心,當初郭放那般處心積慮都不曾撼動他們的感情,區區一個萍水相逢的男人自然也構不成什麼威脅。
阿舍不知他心中所想,隻覺此言甚是有理,當下也不再糾結,忙不迭催他去歇息。
幽暗密林中,粗壯枝乾遮掩身形,隱於樹後的追風抱臂半倚,屏息斂氣。
捕捉到隨風送來的笑嗔低語,他微微垂下眼瞼,掩去眸中幽深的流光。
回想著剛才那一番交手,思緒雜亂的追風忽然站直了身。他終於發現了一件事:那個自稱石驚天的男人,無論如何進退挪移,始終都守在一個既便於出擊又能隨時回防的位置。
他毫不懷疑,但凡周圍有一絲異動聲響,那個男人就會立刻折身回護留在屋內的阿舍。
阿舍姑娘也是習武之人,他們交鋒的動靜雖不大,卻沒見她聞聲出來,要麼是太過疲乏,要麼是對此人有足夠的信任。不管怎樣,至少連日奔波的她今晚應該能安然做一場好夢了。
而他注定徹夜難眠。
追風吐出一口濁氣,抬手按了按被劍柄敲擊過的右肩,雖難免刺痛,但未曾傷及根本。
很顯然,那人不僅知道他在合圍阿舍時曾故意露出破綻,還替阿舍承了這份情,所以即便自己挑釁在先,對方也隻是警告,並未出殺招。
思及至此,追風往後重重一靠,抬頭仰望明月,釋然而笑:這樣的對手,他輸得不冤。
天高地迥,朗月清風。
翌日清晨,城門未開,阿舍如願與石驚天一番較量,劍鋒所向勢如破竹,武功更上一層。
石驚天又傳授她一些以氣禦劍的技巧和內勁運轉的法門,期間自然難免提及九冥玄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