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沉默太久，對方尷尬輕咳一聲。黃盟也回過神來，說道：“不好意思啊，就是有些驚訝。那孩子我記得，她的情況好轉之後就沒再來了，也不知道問題解決沒有。”

做谘詢的基本流程應是有始有終。開始會設立一個目標，一般達到這個改善目標谘詢也就可以結束了。但現實中，經常會有來兩次就不再來的情況。可能是對方自我感覺良好，認為不用再來，也可能是因為谘詢並沒能幫助到他。總歸有始無終是常見情況。

年輕老師回答道：“應該是好了，聽他們班主任說上學期期末考成績年級第三。”

“嗯，問題解決了就好。”黃盟邊點頭邊說，“哦，您姓蘇是吧，不知道蘇老師要谘詢什麼？”話語間更加禮貌客氣，臉上也是完美無缺的職業笑容。

黃盟的長相偏俊秀，笑的時候會成月牙眼，讓人覺得柔善可欺。上學的時候沒少因為長相問題被男生欺負，但這張臉對他的工作卻是大有助益。

因為來訪者都是青少年，所以他自己的衣著裝扮也多是休閒為主，希望給人容易親近的感覺。這也讓他看起來更加年輕，甚至有些學生氣。

黃盟今天穿的就是休閒帽衫，淺灰色，不出挑也不出錯的著裝，他是這麼想的。但是對方突然震驚凝固的表情，讓他疑惑自己身上是不是突然多出了什麼，或者少了什麼。他低頭打量自己，當然也打量不出什麼，因為問題出在對方。

蘇慕佟有麵孔認知障礙，也就是俗稱的臉盲症，無論用什麼方法就是記不住彆人的臉。明明看到了對方的眼睛、鼻子、五官輪廓，可就是沒辦法在大腦中將它們整合在一起。

就像是你想在大腦中畫對方的樣貌，可是五官卻像約好了不得同時出現一樣。畫了眼睛再畫鼻子，眼睛就消失了。再畫嘴巴，鼻子也消失了。反正怎樣都畫不完整。

這個毛病讓他從小到大，惹出不少笑話和麻煩。慢慢也學會了用局部特點，來記住和區彆身邊的人。

從剛進門開始，蘇慕佟的視線就放在這位谘詢師的眼睛上。雖然對方戴了眼鏡，但是仔細看還是能看出特點的。比如瞳孔顏色較深，眼形細長，眼尾下彎。左眼眼尾處，還有一顆小小的紅色小痣。

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蘇慕佟也喜歡通過眼部特點來記住彆人。不僅是因為眼部可供記憶的細節多，也因為通過眼睛更容易觀察到彆人的真實情緒。

就像麵前這人，現在看起來客氣有禮。可剛進門那會兒，對方以為是他要谘詢，眼中明顯露出不耐的情緒。而當自己說到那個學生時，對方視線偏開眼睛失焦幾秒，大約是在回憶。之後視線突然直看過來，眼睛也彎了起來，不難看出其中善意的示好。

蘇慕佟本能想躲開對方的視線，對方的鼻子、嘴巴等其他臉部構件竟然清晰了起來。大腦中那幅隻有眼睛的畫像，也隨之完整起來。他看到了對方微微翕動的鼻翼，噙著笑的嘴角。

一瞬間，頭腦進入死機狀態。仿佛這一張麵孔，已經占用他全部的腦內存。連呼吸和心跳都被壓縮了運行空間，從而變得緩慢。

愣了十多秒，才在對方的“喂”“喂”聲中反應過來。

他趕緊撇過頭，召回呼吸和心跳的正常節奏。開口道：“不好意思啊，我突然有點不舒服。改天再來找你谘詢可以嗎？”。說完重新轉回頭看向對方，但是視線再也不能隻聚焦於麵前人的眼睛了。

如失明之人突然看見了亮光，隻貪婪地想看更多更多。視線在對方臉上來回遊弋，像失控的列車無法阻停。如果他的視線能化為實質，此刻黃盟臉上的皮膚大約已被密實遮掩，絕無一絲裸露在外。

蘇慕佟的理智在對方皺眉的瞬間被喚醒，硬生生扭過頭，快速起身再次道“不好意思”。

黃盟也隨之站起，“沒關係，您再預約就行了，這是我的名片。”說著從名片盒中抽出一張名片遞給對方。

接過名片，蘇慕佟不敢再抬頭，倒是沒忘問谘詢費多少。

“您還什麼都沒說呢，我也沒給方案，這次就算了吧。”黃盟回道。

蘇慕佟愣了一下，收回正摸向口袋的手。微微抬頭歉意笑道：“謝謝”，視線卻一直向下。說完往外走去。

待人離開，黃盟盯著桌上未曾被拿起過的杯子，反省自己剛剛的做法不合規矩。

按照規矩，因為對方的原因導致谘詢提前結束，也是要正常收費的，可剛剛自己竟然說算了。輕歎口氣，心裡想著希望對方儘快再預約，至少讓他把谘詢費掙回來。

看看時間還早，估摸下班高峰期還沒過去，黃盟決定收拾打掃完衛生再走。他有些微的潔癖，每天至少要整理打掃兩次辦公室。

一邊收拾，一邊回想剛剛兩人的談話。複盤談話內容也是谘詢中的重要環節。

對方最後明顯的受驚反應，讓他十分在意。是自己在與對方的溝通中，說了不合適的話嗎？可兩人總共也沒說幾句話。還是自己行為上有什麼不妥？

黃盟自認為優點不多，善於自我反思，吸取前車之鑒算一項。隻是他如何反思也想不到，對方突然“不舒服”的原因。

直到蘇慕佟回到家，那張陌生的臉還在頭腦中鮮活地閃現著。

這是從來不曾發生過的事。一個臉盲症患者，一個連自己的樣貌都看不清的人，卻能記住一個隻有一麵之緣、不，兩麵之緣的人的樣貌，他不知道是該開心還是該沮喪。

這麼多年，大大小小的醫院跑過很多，每個醫生都說這種病無藥可醫。隻能通過技巧訓練，減少給日常生活帶來麻煩。

小的時候不懂事，除了經常認錯人鬨出笑話，也沒覺得有什麼大不了。到上初中時，經常會因為這個毛病被同學捉弄、開玩笑，那會就想為什麼自己會生這種奇怪的病。甚至一度逃學曠課，把自己鎖在房間裡不願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