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若生是被嚇醒的,渾身冷汗。
一口冷氣倒吸進去,好久都不記得呼吸。
他慌張地翻找起來,金珠尤在,光華在其中流轉。
見狀,裴若生的呼吸才重新恢複正常,細微地喘息起來。
夢中繃斷的思緒一點點連接完整,裴若生才緩緩察覺出自己是心魔發作了。
他不由得有些後怕。
人人都說他即便是心魔發作也是不會害人的,他自己也這麼覺得。
可是,不害人就不可怕了嗎?
不是的。
他頭一次如此深切地感受到心魔的力量,它像是一條濕冷的蛇,在你的記憶與心竅裡纏繞搜尋,吐著信子尋找著你心中最深的欲望與恐懼。
沒有任何一處角落可以瞞得過它。
後屋的光線本就不好,此時已經顯得有些昏暗了。
裴若生從後屋回到了前廳。
後晌的陽光透過窗戶撒在地上,安安靜靜。
他挪著步子走到陽光底下,溫熱的觸感讓他覺得真實,身上的冷汗也隨之慢慢褪去。
可他的心中卻悵然。
他以前從來不曾感懷過往,因為他的過往並不值得感懷。
可現在他似乎明白了,他隻是不敢回看,他怕麵對自己的過往,更怕發現自己的現在連過去都不如。
但事實不正是如此麼。
裴若生整個人木木的,停滯了半天才再次挪動腳步,朝自己的房間走去。
他需要把身上汗濕的衣服換掉。
才踏進房間,扭頭一瞧,隻見他的床上整潔如新,原先的褶皺痕跡全不見了。
——常念已經走了嗎?
想到這裡,裴若生轉身去開窗,想要看看常念還在不在。
然而窗扇一開,眼前的景象竟與從前不同了。
原先遮擋視線的枝椏已經被修剪過了,此時的烏桕枝葉從窗戶側麵斜斜伸出一些來,隻占了窗戶不到一半的空間。
紅葉小心翼翼探在窗口,卻不逾矩,甚至連葉片上的灰塵都被仔細擦洗過了,整個窗景儼然成了一幅留白畫卷。
裴若生感覺自己的心臟像是被什麼東西給裹緊了。
他立刻透過窗戶朝側房看去,然而沒有人在。
——常念是真的走了嗎?
也不知是怎麼了,他忽然想親自去看一看。
這念頭一出,他甚至都沒有來得及換衣服,就立刻從房間裡出來,走到了前廳門口。
緊閉的門扉安然無恙。
裴若生緩緩走近,身後將那門扇推開了,原本壞掉的門上麵一點損毀的痕跡都沒有了。
他又不信邪似的快步走到側房去看。
在他不曾察覺到的時候,側房已經被收拾乾淨了,沒有多餘的東西存在,仿佛常念從沒在這裡生活過一樣。
直到這時,裴若生才終於清晰地意識到,整個院子裡就隻剩下自己一個人了。
他的手指貼在腿邊,無措地蜷了蜷,被裹緊的心臟酸脹疼痛,幾乎要軟化成一攤泥水。
裴若生一時有些不解。
常念的心魔本就係於自己身上,他恨不得用儘渾身解數,隻為了讓自己能多看他幾眼。
可現在,他居然能壓過心魔的引誘,將他在這裡的痕跡擦得乾乾淨淨。
“怎麼會有人的心魔……是我呢。”
裴若生的胸腔顫抖著,嗬笑了兩聲。
怎麼會呢?自己這樣的人,竟然也可以成為彆人的欲望與信仰麼。
他仍為此而感到奇異,但不知自己是怎麼了,竟覺得有些難受,甚至站立不穩,隻好坐在側房的桌旁休息。
怪不得他之前生了心魔也不想被關……他……
他現在會不會很難受呢?會不會已經發病了?還是在為昨夜的事情而自責?
他忽然很想常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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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一步又回到主屋後,裴若生走進書房,找到了那個存放教學日誌的匣子。
不知不覺,他已經記錄到第六卷了。
他將所有日誌取出,從第一卷開始,一頁一頁地翻看。
從開始記錄時,他對常念的印象還停留在前世,那個安靜又懂事的孩子。
第一卷快要結束時,常念已經漸漸變得軟乎粘人,開始什麼都要他教,變得什麼都不會了。
現在想想,常念那時候肯定是在很努力討自己喜歡吧。
後來盛會後,自己的念珠壞了,常念仿佛一夜間長大了似的,也不一遍又一遍問了,甚至還主動給同門溫習陪練。
再後來他心魔入體……
裴若生就這麼一頁一頁認真看著,終於將日誌翻到了最後。
他忽然笑了。
一滴淚落在紙上,將墨跡暈開了些許。
隻見上麵寫著幾個字。
——要多關心常念。
積攢的情緒在這幾個字之前再難抑製,爛泥一般的心臟肆意蔓延著,一滴一滴,砸進了幽深的旋渦。
裴若生忽然覺得難過。
好像從前世到現在,常念一直一直,隻是想得到自己的關愛而已,但是他跟那些爭寵的弟子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