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使一夜未睡，心神疲倦，溫玉也不打算改變往日的習慣。

往常這時候，她該在書房溫習了。

夜深露重，在窗邊站了大半夜，絲質的袖間不免掛上水珠。

溫玉抬手，利落地甩兩下，慢條斯理地將褶皺的衣袖理齊後，轉身穩步朝書房走去，麵上不見一點勉強之色。

克製、忍耐。

似乎已經成為了她刻在骨子裡的東西。

走到門口時，她漫不經心地往裡撇一眼，仿佛還能望見那個前些年被強迫著早起的小孩。

無論是習慣，還是偏好，所有可能會展露人前的溫玉，都是溫娘子精心雕琢得來的。

就如同書房內久久不會散去的竹香。

溫玉站在香爐前，垂眸看了片刻，拾起一旁的香鏟挑散規整的篆香。

原本清淡的香氣有瞬間變得濃鬱，甚至刺鼻。

晨光熹微，背對著朦朦的曙光，溫玉抿抿唇，露出些不太明顯的笑意。

不過是附庸風雅罷了。

竹子挺拔常青，被世人推崇，溫娘子便囑咐下人，日日為溫玉燃一盞竹香。

起初，溫玉隻覺得滿屋子的香氣煩人。

久而久之，她竟也習慣了。

溫娘子去世後，家裡的下人散漫了許多，有一日竟忙忘了書房的事。

溫玉已經到了書房，才有人急急忙忙地為她點起燭火。

家裡的下人都知道，因為燃香一事，溫玉曾與溫娘子起過爭執。

也許是為了討好溫家的小主人，下人點了燭就下去了，隻當做沒有燃香這回事。

那一日，書房隻留有一點淡淡的殘香。

窗扉敞開，一陣風吹進來，餘下的味道也徹徹底底地被帶走了。

不會再有人強迫溫玉做她不情願做的事。

可她端著書，卻總坐立難安。

一炷香後，溫玉乾脆扔了筆，她不顧形象地枕著手臂趴在桌上，尚有肥肉的臉頰在手邊堆砌起來，圓嘟嘟的，看起來隻是一個過分可愛的小孩兒。

溫玉趴著枯坐了一整日，心裡隱隱約約似乎在期待著什麼。

也許她隻是不願意承認，她再等不來記憶中溫娘子叮囑她坐直的聲音了。

溫玉以前總覺得溫娘子一無所有。

溫娘子的名字被溫氏剝奪，溫家的財富也被她自己劃上了清晰的界限。

在溫娘子的心中，她隻是溫家的守護者罷了，根本談不上什麼私有。

可溫玉恍然發覺：她錯了。

她就是溫娘子唯一擁有的東西。

而溫娘子大概也是一清二楚的。

她總說：“阿玉，我為了生你賠上了自己。”

所以她理所當然地要將溫玉打理成她理想中的樣子。

晚霞鋪滿窗時，溫玉望著安安靜靜的天，心想：阿娘該如願了。

與溫娘子相依為命的幾年，她不敢、也舍不得讓溫娘子傷心。

溫娘子希望她光耀門楣，所以她好勝，凡事都想做到最好。

無論是衣著打扮還是起居習慣，即使有過分歧，可最後都是依了溫娘子。

溫玉是溫娘子唯一私有的東西。

她怎麼舍得將溫娘子擁有的少得可憐的東西都抹去？

溫玉妥協般想著：就心軟最後一次，最後一次。

那一日，溫玉不甚熟練地動手燃了香。

熟悉的香味在，阿娘就好像也還在。

她也算是親手將溫娘子的存在延續了下去。

溫夏到來後，書房裡的這些事就是他日日操心的東西了。

**

片刻，溫夏端著茶，剛進門就嗅到了混雜的味道，他鬱悶地嘀咕了一聲：“奇怪。”

明明方才還是好聞的醇香，怎麼一會兒的功夫，就變成了濃鬱的異味？

難道是近日多雨，存的香潮濕了？

可他今早明明檢查過，香確實是完好無損的啊。

溫夏連忙將茶盞放好，忙裡忙慌地去重新燃香。

坐在桌前的溫玉視線落在溫夏身上，思緒遙遙飄向了昨夜。

那些文字在腦中如同鮮活的畫麵被重新呈現出來。

【1歲：你抓周抓了毛筆。】

【2歲：你家屋簷有燕子築巢。】

【3歲：你母親認為你應該啟蒙了。】

【4歲：呈縣發生洪災。】

【5歲：你被母親罰跪。】

【6歲：你買了一個下人，給他取名為溫夏。】

……

【9歲：你的舍友睡覺打呼嚕。】

十歲之前，基本就是在陳述溫玉的生活軌跡。

十歲之後，也大差不離。

隻有一個意外。

……

【12歲：江陵知府希望將女兒嫁給你。】

溫玉恍然。

——原來，這就是上一次模擬中提到的江陵知府的賞識。

……

【15歲：你沒有入仕。】

十五歲之後。

她得了解元，放棄官途，轉而從商。

【16歲：你走商了。】

可是，這也不過比上一局多活了一年而已。

【17歲：族長謀奪了你的家產。】

【18歲：你遇到匪患，你死了。】

——人生模擬器。

溫玉在心中將這幾個字翻來覆去讀了好幾遍。

模，一種造物的器具。

擬，有猜測、類比的意思

人生模擬器。

這個名字取得確實有些意思。

以她的人生為器具，將她拘在各種條件中，進行假設和推演。

昨日今日的兩個回合，竟也隻有兩三行文字是重複的。

熟悉的香味重新盤旋在屋內，溫夏小心地合上香爐蓋，銅器碰撞出輕微叮當響。

溫玉合眸，握了握拳，感受著血肉肌膚之下的活力，壓下心中的蓬勃情緒。

今日呈縣一事，也僅僅隻證實了涉及過去的文字是真實的。

那未來呢？

如果關於未來的文字也是真實的，如果模擬的次數夠多，百次、千次、萬次……

——或許她真的可以掌握未來。

——如同神明。

她要為此付出什麼代價嗎？

溫玉攤紙，研墨，慢條斯理地落筆。

——鰥弊、寡弊、孤弊、獨弊、殘弊。

——缺福、缺祿、缺壽。

都說窺伺天機要遭五弊三缺。

其實，模擬中的兩次早逝，未必不是她窺視未來需要付出的酬勞。

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