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仍在下,很快,姚半雪赭色的傘麵上也被覆上了一層薄薄的瓊花。
眼前的女子膚色勝雪,眸若點星,淡泊中似乎藏了一身的倔強。分明是年輕閨秀的模樣,然而言語間的淡然,又隱隱透出一種與她年紀不符的穩重。方才見她時,他刻意露了些官威,若是一般人早該惶恐了,她卻絲毫不懼,對答如流,甚至在他提出帶她去府署問話的要求,也沒有任何異議。
姚半雪微微愣了愣,望著她光潔的腦袋,很快回過神來,意有所指道:“據在下所知,姑娘乃出了家的比丘尼,終年待在寺中,與外界少有聯通。張仵作回鄉丁憂的事,你是如何知曉的?”
這還能如何知曉,當然是方才偷聽到的啊,那石牆又不隔音。這話卻不好說。
唐瓔斂了眉眼,神態自若道:“家父乃維揚同知章同朽,上月他來寺中探望貧尼時,閒談中偶然得知的。”
章同朽是正六品的同知,區區一個未入流府署差役的動向,他知曉也並不奇怪。況且章瑛的名字是入了籍的,她倒不怕這位姚大人去查。
“原來是旬安的女兒…”姚半雪似有所悟地點點頭,清冷的眸子中有精光閃過。
唐瓔心下一驚。
旬安是表舅的字,她怎麼就忘了,方才這人自稱維揚知府,而章同朽又是維揚同知,正是知府的直級副屬。
果然,姚半雪道:“上月府署甚忙,旬安並未告過假,便是連休沐日都未曾歸家。本官倒不知,他何時來探望的你?”
此時自證無疑隻會讓自己陷入死胡同,唐瓔岔開話題,轉而詰問道:“案發後,為防串供,知縣大人下令將所有嫌犯統一集中在後院逐一提審,並由專人看守,貧尼亦認為知縣大人此舉甚是英明。可姚大人為何非要將貧尼單獨帶回署衙審訊呢?”
若她沒記錯,方才他並沒有傳她去念佛堂審問的打算,而是徑自走向了她,見了她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想將她帶回府署。
末了,她還補充一句,“並非貧尼不願配合官府辦案,隻是大人要將我單獨帶走,也得給個由頭不是?知府秉公執法,傳出去百姓也會讚揚大人辦事公正廉潔。”
姚半雪眼波微轉,平靜的麵容上古井無波,讓人猜不透他的情緒,“話倒說的圓融,本官倒從未見過如你這般能言善道的女尼。”
唐瓔訕訕地笑了笑,沒有作聲。
他揚起弧度清晰的下頦,示意她看向旁邊的石牆。
望著那堵熟悉的石牆,唐瓔有些羞赧,原來她偷聽的事早就被他察覺到了。
“姑娘莫怪,在下想帶姑娘回府署,並非覺得你偷聽的行徑可疑,隻是因為你是受害者唯一的弟子罷了。”
姚半雪的意思很明顯:道信被害,唐瓔作為他在寺中最親近的人,下一個被波及到的很可能就是她,他想把她帶回府署保護起來。
隻是,最親近的人…
唐瓔不解,“緣何大人會覺得同師父最親近的人也會有危險?還有…大人為何會知曉我是師父唯一的弟子?”
“你問的有點多了。”
姚半雪擰眉,依舊是一副古井無波的神態,隻是此前的威壓感又被他放了出來。他自動忽略了唐瓔的第一個問題,直接回答她的第二個問題:“你大師兄告訴我的。他說寺中這些年,道信師父僅收過一名女弟子。”
唐瓔看了看四周,明塵明弘在禪房裡打起了瞌睡,明空在打坐。放眼整個靈桑寺,也隻有她一名女子,不是她還能是誰。
是她犯蠢了…
不過,至少她能肯定,這位知府大人顯然比知縣知道的多。
她很清楚,師父並沒有吸食大煙的習慣,他必定是被人殺害後,才被偽裝成了大煙過量而死的假象。而姚知府想將她帶回去保護起來的行為,則恰恰說明了這一點。凶手若還想對師父親近的人再次下手,或許是因為師父知道了什麼秘密,那人唯恐他告訴了彆人,想一並滅口。
半晌,姚半雪似是想起了什麼,問她:“你方才說,你會驗屍?”
唐瓔點頭, “準確來說,是通些岐黃之術。”
她拂去眼睫上的冰晶,解釋道:“祖父尚在世時,曾罹患呆症,貧尼跟著各家名醫學過幾年。為研究人體,也跟仵作學過一些驗屍之術。”
雖然隔得有些遠,但章公確實是“章瑛”的祖父,這無任何不妥。
“礙礙。”
半晌,姚半雪突然出聲,漆黑地眼睛淡淡地注視著她。
“嗯?什麼?”
她確信他是在對她說話。
姚半雪眼眸微彎,好似捕捉到了什麼,“旬安的獨女,乳名叫璦璦。”
空氣瞬間凝滯了,唐瓔屏了一口氣。很顯然,從她方才的反應來看,她對此是毫不知情的。
而她的疑惑,全都被姚半雪看在了眼裡。
唐瓔笑了笑,淡然道:“貧尼與大人非親非故,大人如此喚貧尼的閨名怕是有些不妥吧?”
宮裡混了那麼多年,誰還不會打個太極了。
“去看看道信的遺體吧。”見她一徑轉移話題,姚半雪對此也失了興致,兀自去了偏殿。
這便算是同意讓她來驗屍了,唐瓔鬆了一口氣,暗自搖頭,跟這位知府大人說話還挺費神的。
她將鬥笠戴在頭上,亦步亦趨地跟上了他的步伐。
午時,丹曦漸盛,積雪消融了些。
道信的遺體就被擱置在念佛堂偏殿的木凳上,麵上囫圇蓋了一塊白布,看起來似乎已經僵硬了。
昨日還同自己言笑晏晏的師父,才不過一日的時間,就這麼了無聲息地躺在了這兒。饒是來之前做足了心理準備,在真正見到道信的遺體時,唐瓔的眼眶還是刷地就紅了。她忍住了淚水,手卻止不住地顫抖著,覆蓋在屍身上的白布掀了好幾次也沒能掀開。
她垂下頭,聲音有些沙啞,“大人…我並非懼怕看到屍…”
“嗯,我明白。”姚半雪打斷她,一把替她掀起了道信身上的白布,“驗吧。”
說罷,他背過了身。
唐瓔有些感激地望了他一眼,迅速整理好失態的儀容,再也顧不上傷感,徑自檢查起死者的眼球和口鼻。
道信的瞳孔擴散,麵部的肌膚上有暗紫色的斑痕,鼻腔通暢,口中並無異味。
唐瓔清了清嗓子,疑惑道:“聽知縣大人說,師父死去時,口中似有異香散出,對嗎?”
姚半雪來到靈桑寺後,曾去前殿審了一陣,知縣應當將案發時的情況悉數告訴他了。
“不錯。”半晌,他轉過身,肯定道。
唐瓔點頭,蘸了些銅盆裡的水,以水滴之法,將道信的頭發、手、腳、肩腹、指甲等地方逐一檢查了一番。
“遺體表麵並無外傷,師父身上的青紫斑痕,或是毒物所致。”她將敷在斑痕處的蔥泥拭去,如是道。
道信若是死於中毒,驗屍的難度可就大了。若用銀針、皂角等物探喉後仍是驗不出來,那就隻能將臟腑剖開來看了。
“就按你所說的辦吧。”
出乎意料的,這位姚大人對此毫無芥蒂,方才在她驗屍的過程中他就一直盯著屍體若有所思,似乎並不覺得此處晦氣。
唐瓔找值守的衙役要來了銀針,放在碳盆上炙烤著。
劣煙嗆人,姚半雪忍不住咳嗽了一聲,唐瓔卻已經習慣了。
“在這靈桑寺中,貧尼同師父走得最近,大人就從未懷疑過我?”
火光映著她清秀的小臉,眼若鹿眸,鼻梁秀挺,忽明忽暗間,似一方美人剪影。
姚半雪頓了頓,並未直接回答她的話。
“聽說你入寺後,經常受到寺中比丘們的欺負?”
他說這話時,神色淡淡的,眼中未見憐憫,仍是那副事不關己的清冷模樣。
唐瓔有些無奈地笑了。
這話定是她明藏小師兄說的。那位師兄年紀雖小,卻生得極其板正。這般古板的性格,倒跟她的庶弟唐璋一般無二。
“欺負談不上,師兄們見我身子弱,都想著幫我強身健體罷了。”兩人本是陌路,她不欲同這位知府大人透露太多,說的太多,反而容易被他拿住話柄。
畢竟,她此前已經充分領教了這人洞若觀火的本事。
姚半雪話未說明,意思卻已經很明朗了:她在廟中受儘欺負,唯有道信師父肯幫她,她既然承了師父的恩,是絕無可能對恩師動手的,所以他才不懷疑她。
這理由有些牽強,蛇受了農夫的暖身之恩還反咬農夫一口呢,世道險惡,人心不古,這位姚大人聰慧如斯,她不信他會如此武斷地下結論。
他信她不是凶手,肯定還有彆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