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的答卷被整齊地摞在桌案上,似一堆堆厚厚的小山丘。
孫少衡首先攤開蔣其正和封嗣的那兩摞,看向宋懷州,“宋大人是李翰林的老師,想必對李翰林平時的文風就多有了解。”他頓了頓,隨意抽了幾張遞給宋懷州,“煩請您幫我看看,蔣、封二人的行文風格是否與李翰林的相似,若有相似,又是何等程度上的相似?”
他說話時,鷹隼般的雙眸一直盯著宋懷州看,說是請教,眼眸中卻滿是威脅試探之意。
宋懷州並未察覺到他異樣的目光,神態自若地接過兩人的答卷,凝眉端看片刻後,臉色驟然變得難看起來。
孫少衡問:“如何?”
“十分相似。”宋懷州心驚道:“若非字跡截然不同,我倒真以為這幾篇文章就出自昀磊之手。”
唐瓔心裡明白,宋懷州這話看似對李勝嶼不利,卻也暗暗點出了字跡不同的疑點——蔣其正的字鋒銳淩厲,力道遒勁,而封嗣的字偏婉約,饒是兩人的內容再像李勝嶼寫的,但字跡卻截然不同。他的這番話倒不失為一種袒護。
隨後,朱青陌、崔杭二人也逐一檢閱了兩人的墨本【1】,與李勝嶼少時留在維揚的筆墨對比後,皆對宋懷州的話深以為然。
科舉的閱卷人員是由考官們抽簽後隨機決定的,閱卷人員初審過後,會將薦卷【2】交由同考官審閱,同考中意的,會在卷上批一個“取”字,獲得“取”字的試卷,便有了被主考官審閱的資格,倘若主考也滿意,就會在試卷上批一個“中”字。
三人的答卷上,皆有“取”字和“中”字的字樣,有些精彩的段落還被考官們圈了紅。單看宋懷州的反應,蔣、封二人的卷子恐怕都沒經過他的手,而是由另一位主考陸景山最後批閱的。
“哼,文風相似又如何,孫大人莫非覺得我在包庇他們?”
陸景山見火被引到了自己身上,怒容驟現,他顯然還對孫少衡不聽他勸阻而私拆答卷的事感到很不滿,不以為然道:“李勝嶼身為翰林院侍讀,博學多才,程墨【3】無數。正如他本人所說,封嗣與蔣其正二人或在官府往期發布的刊文中拜讀過他的作品,因仰其文風,考試時特意模仿而撰之,又有何大不了的?”
一旁的朱青陌也點頭附和:“不僅如此,按常理來說,生員在作文答題時,往往會遵循一定的成法,既要切題,又要讓文章中所有的表述都與主旨緊密貼合,是為語不離宗。不過,本朝也並未規定生員在答題時非得按特定樣式的文體寫,有時往往是那些離經叛道的文章,更容易一鳴驚人,不落窠臼,而仿寫亦是一種本事。”
這位年輕的朱家後人微微彎腰,斂眉看向孫少衡,“下官以為,無論何種文章,皆有自己的可取之處,隻要生員不拾人牙慧,按照自己所想行文即可,實在不必過度拘泥於原創亦或仿品。”
朱青陌說話時,唐瓔一直在打量他。
這位朱閣老的親侄一身赤色官服,麵容儒雅,氣度坦然,一番話說的滴水不漏,既未否定陸景山,也未直接駁了孫少衡的麵子,但言語間還是偏向蔣、封二人的。陸景山是禮部尚書,正是朱青陌的直屬上級,也不知他這番話是不是為了迎合他才故意這麼說的。
朱青陌的這番話讓眾人挑不出毛病,況且每回鄉試批卷時,生員的答卷都是要拿來做橫向比對的,江臨的文章確實比蔣、封二人的略次一籌,那麼說明諸位考官至少在批卷的公平性上並沒有什麼可指摘的地方,也難怪姚半雪當初拆了答卷的真本也未找到任何可疑之處,想來問題並不出來答卷上。
孫少衡的目光凝視著堂外的天空,對朱青陌那番似是而非的話不置可否。
“朱大人說的沒錯。”
這時,一直沉默寡言的崔杭卻開口了,之前幾人在討論時,他默然垂著頭,始終一副低調的模樣,是個讓人很容易忽視的存在。
他一開口,眾人的目光又立時轉向他,他卻恍若未見,徑自道:“生員的行文風格確實不必拘泥特定形式,有人可以寫得驚天動地,氣勢昂揚,而有的人則更擅長和風細雨,巧思不斷。不論是原創還是仿寫,若想將文章寫得通透、流暢,博學才是前提。隻要生員自己有思想,有慧根,自然不必拘泥於特定的文體式,就可使文章楊葩振藻,自成一家。”
崔航的這番話看似在和稀泥,實則暗指蔣、封兩人不學無術,拾人牙慧,畢竟從他們二人往昔原創的文章來看,無論是思想還是立意,沒有一篇能超過他們考試中仿寫的那幾篇,更遑論“博學”了。
唐瓔的目光在四位考官中來回巡梭,最後定在了說話的崔航身上。
關於李勝嶼是否協助了蔣、封二人舞弊的設想,三人持反對態度,唯有崔航一人表示支持。宋懷州是李勝嶼的老師,他相信自己的學生倒無可厚非,陸景山則是閱卷人,自然也不想讓自己沾惹上嫌疑,朱青陌的目的尚不明晰,而崔杭是天子暗地裡的親信,他方才的那番話,是否也代表了黎靖北的態度呢?
唐瓔想不明白,孫少衡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他讓錦衣衛去查了蔣、封二人的私人物品,包括阿魏熬製的臭水、考籃中回收的舊文等,仍然一無所獲。
無法,眾人隻能從封嗣身上下手了。可封嗣昨日昏迷後就被抬了下去,大夫說他患的是熱入心包的急症,灌了點安宮牛黃丸熬成的藥水,眼下還不能開口,隻能等他醒後再問話了。
幾番稽查無果後,案情陷入瓶頸,見天色已晚,孫少衡便放眾人回去休息了,明早則是針對外簾官的審訊。
子時。
府署的吏舍貧寒,饒是裹了層厚厚的棉被,唐瓔還是被透窗而過的寒風吹醒了。被凍醒後,她點了些木炭,糊好了窗紙上的漏洞,望著鄰塌上呼呼打鼾的張小滿,卻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了,索性披了件厚襖準備去殮屍房看看,找找線索。
今晚的夜空煞是澄澈,明星高懸,月華如緞,於漆黑的夜色中灑下凜冽的寒光。唐瓔呼出一口熱氣,踢開腳邊的枯枝,忽然在不遠處的涼亭中瞥見了兩道熟悉的身影。
是姚半雪與宋懷州。
亭內設有錦簾,阻絕了寒風,石凳邊是兩方碳盆,盆內的火光搖曳不定,舔舐著銀炭,發出溫暖的微光。雖然亭內的兩人都披了厚厚的大氅,可他們在這方寒夜下對談的場景,讓人怎麼看怎麼覺得詭異。
宋懷州最先發現了她,朝她招手,示意她過來。
循著宋懷州的方向看去,姚半雪也看見了她,微微一怔後,旋即撇開了眼,不再看她。
宋懷州和藹地望著她,眼中溢滿了慈愛的笑,“小章這麼晚出來做什麼?”
他的目光讓唐瓔倍感親切,章公尚在人世時,也總用這樣的眼神瞧她。
唐瓔斂眉,亦柔聲回道:“下官初來府署,於署中的方位尚不算熟悉,今日起夜後內急,在尋找恭房的途中一時迷了路。”她說完這話後,姚半雪瞟了她一眼,清寒的眸子中充滿了濃濃的不信。
宋懷州倒未懷疑什麼,他自懷中拿出一方繡帕,攤開來,露出裡麵一根竹節祥雲模樣的檀木簪。
他笑了笑,將檀木簪遞給唐瓔,“此簪名為‘青雲簪’,取扶搖直上,平步青雲之意,是我先生當年所贈。”
唐瓔有些受寵若驚,忙擺手:“此物如此貴重,下官如何承受得起,還請宋大人收回。”
宋懷州笑了笑,固執道:“拿著,”隨後咳嗽一聲,目露讚賞,“你在二堂的一番表現,令我印象頗深。”
唐瓔明白過來,他指的是她白日裡不畏眾人視線的威壓,獨身上前對封嗣發出那番“圓木警枕”暗示的事。
宋懷州盯著她清潤的眼,目光灼灼:“寒英,你這樣的人,才該平步青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