擠向210教室的人群中一片嘈雜的討論雜音,有人說秦天璿這回終於引火燒身了,也有人說就算沒有她,方杉也肯定將暴露出真實麵目,反倒是現在這種情況,秦天璿從某種程度上鉗製住了他。
莫英在隊伍末尾,一句話也聽不進去,最大的感受就是迷茫。發生在親友身上的巨大變化讓她仿佛是忘記了從何處來,直到人們的離心力緩緩將她推至了另外一個離群的點。
好在她還知道自己該向哪裡去。
“……你有沒有這麼一種感受:我們明明已經陷入了一種非常嚴重的事態中,而所有人卻都對此視而不見?”莫英的步子由於思考而拖得老長,同樣被隊伍落在後頭的是一樣沉溺於思緒中的林柏宇。
“灰犀牛。”他說,“我們一般如此定義這種情況。”
“秦天璿曾是我的好友,但她現在卻令我感到很陌生,若要具體劃定範圍的話,就是自打進入審判庭以後,秦天璿讓我覺得陌生。”莫英得出一個結論,“絕對發生了什麼我們所不知道的,如果不能查明的話,它一定會在暗中殺死我們全部人。”
“或許已經晚了。”林柏宇垂頭喪氣。
“可是我們還活著呢。”莫英猛拍一下他的後背。
“你就管這樣的日子叫活著嗎?”少年的勁頭沒有被喚醒哪怕一分。
“我們還在喘氣啊?”莫英說。
果然內向的人才是最能說會道的,他們平時隻是把話都咽進了心思裡。
林柏宇無言地站在原地佇立了一會兒,莫英在這期間也停下了步子,就為等他開口。
“你贏了。”林柏宇無奈地拿手掌遮住了臉,“雖然無濟於事,實話說,就算真一直撐到了夢幻島又能怎麼樣呢?你過去的夢想規劃和未來的人生全被毀了,你又怎能還像以前那樣去看待它呢?”
“我從沒覺得夢幻島是不可褻瀆的聖地。”莫英對他實話實說。
“……然而我以前是。”林柏宇像是釋懷了,終於肯直麵這幾天來始終陰魂不散的心魔,“我或許知道在秦天璿身上發生了什麼,因為那實際上也發生在了我的身上。”
他索性倚靠牆壁坐了下來,“開始,我還抱著要讓我那些煩人的父母和親戚們閉上嘴,好好刮目相看的想法,可那並沒能持續很久。絕望蔓延得很快,我堅持下去的動力被不斷削減,一切在轉眼間就結束了,以至於現在回望連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
“你驗證了我的想法。”莫英坐到他的旁邊,“而你的情況也真的很嚴重,內心屈服了你要拿什麼去鬥爭?”
“我沒有敗給任何東西……!”林柏宇望向莫英,瞥見他眼中兩團搖搖欲墜的火焰就像猛吸了一口烈煙過肺。滿心怨言,咬牙切齒,倒不如說本就渴求崩壞的瞬間。這根本不是一雙屬於求生者的眼睛,“我隻是……不抱希望了,不是害怕我們不能勝利,而是對勝利本身產生了懷疑,一種,對於社會的,結構上的失望。”
“你覺得隻要按秦天璿說的做就能去夢幻島了嗎?”
“我不知道。”莫英錯開了目光,那雙眼實在令人不忍直視,“她以前是個聰明的領袖,但現在,我無法斷言。不過總能有辦法的,至少還有像你我這樣的人在尋找出路啊?”
“你還是沒聽懂我的話。”林柏宇歎氣,“所謂的出路根本就不存在,我們能做到的最多不過是改變犧牲者的人選,【團結合作,同舟共濟】是一個巨大的謊言,勝利的前提是要讓審判庭得償所願。”
他笑了,“我能想到的最好結局就是在……我那唯一一位朋友的注視下死去。如果這麼做能拯救其他人的話,我甘願去做那個愚者。”
赴死的愚者。
“不。出路或許還真的有那麼一條。”莫英站起身子的同時也強拽著林柏宇愣給他也拉了起來,“直麵過去的遺憾與執念。”
“什麼……?”
“解鎖技能啊!”莫英臉湊得特彆近,唾沫星子都噴到了林柏宇臉上,“萬一呢,萬一真的能解鎖出一個吊炸天的技能呢?!你得給自己一個試試的機會啊!!”
不待林柏宇做出反應,莫英又給他拖到了旁邊一間空教室裡麵,“我隻是想讓你明白,做懦夫的感覺真的非常不好!”
“……你保重,我先走了。”林柏宇衝她翻了個白眼,剛打開教室門,就聽背後撲通一響。
莫英緊閉著雙眼,躺在教室過道中央,顯然是已經進入了解鎖技能的幻境試煉中。
她是在用自己的安全來威脅自己,至少等她醒過來,至少等到那時候再做出決定。
手指用力摳進了教室門上翹起的木刺裡,林柏宇趕緊把莫英轉移到椅子上。
“……真有你的。”
空蕩的教室中,林柏宇沉思了良久,可最終還是選擇頭也不回,走向那個本就該屬於他的終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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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給予每個小人物以一段自白與回憶殺,那麼莫英毫無疑問會講這樣的一個故事。
一個因為性彆而遭遺棄的嬰兒,一瓶兌了半杯水的牛奶,一個膝下無子的爛好人拾荒漢。在有著“喪屍一條街”美稱的毒|品街上長大,成長的記憶無外乎是衣衫襤褸在街邊倒得橫七豎八的流浪者,各種磕|嗨了的癮|君子,以及養父的大男子主義與粗俗的臟話。
在自由貿易區以外人的認知中,毒|品是遭到聯合會嚴厲抵製的,不僅會產生沒必要的資料浪費還會使人口健康水平嚴重低下,所以那不過是大劫難之前的餘孽,現在早已銷聲匿跡了。但實際上就算有法律與道德約束,那些也僅僅是為“精英”們量身打造的——而一想到那些被冠以高素質且基因優秀的人連每年究竟有多少錢流進聯合會幕後的錢包裡都不知道,貧民窟中整日為了活著就付出一切的窮人們便隻覺得他們可笑。
不過這倒也不賴身穿華服的他們,一層層高不可攀的高樓大廈,盤旋重疊的大橋與停機坪——供上世紀的轎車和這世紀的家用型噴射載人工具混合使用,霓虹燈,酒水,無止境的娛樂,那些彌散著高級奢靡氣味兒的建築物把本能照進貧民窟裡的陽光全擋了個嚴嚴實實一絲不剩,而想必賴在其中的,連失去陽光都活不下去的脆弱生物,也一定是不敢思考的吧?
但是貧民窟中也同樣充斥著隻一心向往更高等級階層的垃圾,莫英的生母便是如此,一個得了富人病的窮人,一個小醜般滑稽的女人,她拿著印了漂亮花邊的出生證明來找已經步入青春期的莫英時,還穿著一身自稱是拿市裡,其實隻是C區第九環酒吧垃圾桶裡舊窗簾改造成的連衣裙,胸口還貼著張原裝的沾滿酒糟和嘔吐物的海報,她的母親卻自豪地管這叫時尚。
她的出現著實叫莫英開了眼,讓她知道原來本就爛成一攤子的貧民窟裡竟然還藏著更爛更惡心的蟲子,以及,自己當初遭到拋棄的理由並不是她所猜想那樣為了節省開支,而是——她母親的原話是“生為女兒身,沒被接生婆直接掐死就已經是你走了大運了”。
和養父一起趕走生母後,莫英卻失去了她賴以生存的歸屬感,以往在開始整日的辛勞前,她會坐在垃圾山,來自城中不由分說便丟進貧民窟裡的廢料的頂端,望著人工太陽的升起將整個貧民窟染成絢爛的橘紅色,那時候她還會覺得這片低矮的建築群有著難以剝奪的強大生命力——現在看來這已成了窮人那點兒頑固的自負。
養父的身體終於垮了,最近一直臥床不起,莫英也自這時起,或者更早時候變得沉默寡言起來。看清了曾經深愛的故鄉的真麵目,以前養父說P區取的是prudence的首字母,現在莫英隻覺得不如說是取poor的首字母更加貼切些。
不僅是這個區,整座主城裡都儘是些“窮人”,他們每天都活在自己和彆人的謊言裡,在這個聯合會一手構建的瘋狂宇宙裡肆意撒歡。
貧民窟裡沒有醫院,也不需要,不允許醫院的存在,因為聯合會認為這地方根本沒人看得起病。把養父埋葬在垃圾山下,在那個曾經看“日出”的地方為他立了塊墳,莫英卻不知道該刻些什麼墓誌銘。
她本以為這之後自己的人生不過是對養父的複刻:終身不嫁不娶,隨隨便便活著,然後隨隨便便撿個孩子把垃圾山交給ta,最後再隨隨便便地死去。可轉機偏偏在這時出現了——
“請節哀順變,孩子。”
一個被鬥篷與圍巾裹得嚴嚴實實,隻露出一對藍眼睛的中年男人站在養父的墳前。身後跟了幾個和自己年紀相仿的青少年。
“我來自夢幻島,到這裡舉行一場小規模麵試,不知你有沒有興趣參加呢?忘記說了,你可以稱呼我為本傑明先生。”
漆黑的廢棄下水道,撲鼻的腐敗惡臭,早已停止工作的排水口被層層苔蘚所覆蓋,拉開路中間遮擋的一條舊床單,後麵的一盞煤油燈,幾把椅子便是他們麵試的地點。
排在頭一個的男生滿嘴都是一些背來的讚頌夢幻島的套話,很快就被本傑明先生給打發走了。當時的莫英可不知道,那個人就是一年半以後遇上的林柏宇的哥哥,林柏茂。而同樣的,當時的莫英也對那場麵試毫無興趣,隻是剛好因為養父的去世而屯了一肚子毒火,就有夢幻島人下來找罵,這個機會她可不能輕易放過。
但莫英沒有想到的是,等輪到她的時候,自己還沒開口,那位看上去文鄒鄒的本傑明先生倒是搶占先機給她來了個下馬威。
“你聞上去像一坨牛糞,孩子,你上次洗澡是什麼時候?”
“哦,那是……我們還有多餘的水能用來洗澡的時候。”莫英嘴上一個標準假笑的弧度,“你嘴上好像有東西,是狗屎。”
“你才‘滿嘴噴糞’呢。”
“可不見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