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霾 長夢(1 / 2)

耳鳴,斷指,大片的燒傷,水泡,刺進皮膚裡的玻璃碴,血染紅了腹前的繃帶。噩夢,囈語,長久不退的高燒,記憶的碎片在混沌的頭腦中肆意拚接,編織著沒頭沒尾的回象。

“哐——哐——”車輪軋過不平整的地麵,黃昏下無葉的樹枝糾結著從車窗上晃過一遍又一遍,看不見夕陽,隻有暗淡的洪水色的天空,副駕駛上的貓與司機低聲交談,每一個字眼都是像在念經一樣的外城話。嘈雜,心煩意亂,自顧著在車座上蜷縮成一團,像個被家人載去看病的孩子。

“哈……哈……”一個心事重重的男人在枯萎的森林裡麵遊蕩,餓得胸貼後背也不願停下腳步休憩片刻,他雖漫無目的,卻無比堅定著要從某種唯恐避所不及之物下逃離的決心。

無限的重複和未知的恐懼縈繞在心際,刺耳的幻聽猶如針刺一樣讓他痛苦,時刻都因強烈的自我否定而感到惶恐不安。

事實上,如果要把心智遭到摧毀亦稱之為一種死亡的話,那麼這個男人早就已經是一具永不腐爛的活屍了。

男人已經瘋了。

在過去的二十年間,他一直被關在狹小黑暗的囚室裡麵,沒有服刑年限,沒有告知家屬,甚至沒有麵向社會公布,在不知情者眼裡,他大概是某天走在街上突然就被“神隱”了吧。男人明明沒有犯下任何罪行,卻還是被莫名其妙的人判下了無期徒刑,而這些對於人身自由的限製,放在他過去所一直飽受的折磨麵前,甚至顯得不值一提。

並不隻限於肉|體——這倒不是說一早一晚赤身裸|體著被水槍衝洗全身和用狗盆吃飯就算不上奇恥大辱啦——而是夜以繼日進行的思想消除實驗著實殘酷,乃至對肉身的摧殘都日漸成為了一種慈悲與人道。

實驗的第一階段是否定他前二十六年人生的一切事業與成就。

男人年輕時曾是就任於知名大學的民俗及神秘學的天才,彼時的他還被譽為是守在該領域門前的刻俄柏洛斯,且無法被一塊蜜餅打發。其本人也在數個家族之間頗享盛名,出自德魯依德欽定神選娜塔莉婭.格林伍德之手的《三位偉大者》、《塑能法術從入門到精通:四大元素與魔法使》、《賈利羅格.特裡格拉夫傳》、《煉金術士必看!你必需往魔藥裡放一條蠕蟲的100個理由》等著作便是經以他為核心人物的研究小組翻譯成各門語言,並在出版印售的當天被一搶而空(最後一個除外)。

就是這麼一位天之驕子的自信心,為了徹底摧毀它,特工選擇采用的是一種將近無微不至的改造手法。謊稱這隻是一場心理學實驗,合理化地對男人施壓,“為了儘早離開你隻能選擇配合”,安排群演,環境的耳濡目染,在他崩潰之後立刻讓一切恢複正常,再不斷地重複這個過程,逐漸縮小理智與瘋狂的界限,給予小獎勵,營造歸屬感漸漸衝淡其對自由的渴望,更重要的是要讓他覺得自己好像本就該被這麼對待。

讓下屬裝扮成軍官,恐嚇男人的研究已經嚴重威脅到了主城安全,播放偽造的新聞與視頻,“這麼多的死亡全是你一手造成的”,給他看合成的圖片,“恐怖分子們已經把你視若救世主”,當著他的麵把他翻譯的書籍一頁一頁地扯下撕碎,“你就不應該把這些邪惡的東西翻譯成我們的語言公之於眾,這書的存在本身就是對我們語言的侮辱,你這一生就是在為一個巫婆賣命。”

讓下屬裝扮成男人工作領域的權威人士,把他批得狗血淋頭,“你當時根本就全理解錯了!現在我們已經把你的那些狗屁理論都給推翻了!都因為你,把全學界都給攪得烏煙瘴氣!”

建立厭惡反應,“你不是挺會翻譯的嗎?來,告訴我這個詞是什麼意思?”把一張寫著字的卡片拿給男人看,他連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了答案。“完全正確,非常遺憾。”特工對著男人的肚子狠狠打上一拳,他應聲倒在地上直往外吐胃酸。

後來男人學乖了,連看見卡片也隻是低頭保持沉默,可即使這樣也沒法不讓他掛彩,“你剛才偷偷轉了一下眼珠,我知道的,你雖然嘴上沒說出來,但還是在心裡說出來了。”

到這裡,實驗的重點已不再是讓男人知道但不表現出來,而是要讓他【對自己所學的知識感到惡心,更甚者,讓他乾脆遺忘掉自己所學過的知識,使他變成和先前完全不一樣的另一個人】。

“聽我說,你是一個從出生起連聽見外城人名字都會覺得犯困的人,你根本就不是個學外語的料,還有任何涉及宗教信仰玄學怪力的東西你也都是一耳朵進一耳朵出,因為在你眼裡,它們都極其無聊。”

遺憾的是,這個目標到最後也隻成功了一半,特工偶爾會猝不及防地用英文問他:“你還愛我嗎?”

男人則還是會畢恭畢敬又顫顫巍巍地回上一句:“當然了……怎麼這麼問,長官?”

雖然他最後的確被洗腦成了對這個神那個神都一竅不通的麻瓜,但語言的功底卻一直無法從他身上抹除,而光是對前者的重塑就已經耗費了整整八年時間,特工無奈隻好繼續往前推進實驗。

實驗的第二階段是移除父母手足戀人摯友等因素,即親情、愛情與友情在男人身上所起到的一切積極正麵作用。

調集出男人前二十六年人生中父母、兄弟姐妹、兒時玩伴、同學、同事、女朋友,甚至還有寵物的照片、語音和視頻,第一次時將這些全部原封不動地擺在他麵前,後麵則漸漸地對其做出改動,保持男人那處於崩潰邊緣的精神狀態同時,以微不可察的程度對這本親友集做出調整。

對於那些不能消失的,比如男人那勤勤懇懇工作,熱情待人,對家人全身心付出的父親,在特工筆下則慢慢變成了吃喝嫖賭,隻留種不留心的渣滓。同理,她母親的形象也從標準的家庭婦女,逐步淪落至淫|蕩的毒婦。

而對於可以消失的,特工則用了一個極為漫長的過程將他們一個個地蒸發殆儘,仿佛從沒出現在男人的生命中過。

在前百餘次記錄中,男人皆表現出了強烈的思鄉之情,而在幾千次過後,他就像是變了個人似的,連語氣和神態都發生了極大的變化,那些由特工所虛構出的記憶甚至影響到了男人的性格,他的大腦已經以特工所製定的藍本為基礎自行讓一切合理化。

這個實驗階段足足持續了十一年半,遠遠超出了原先的計劃。第四年時,特工曾隻是出於惡趣味地把前些年自己在男人身上造成的舊傷全部歸因到那些虛構的記憶裡,反而將自己描繪成一個正在治療他的醫生形象,卻沒成想男人真的因此對他漸漸產生了依戀情緒,當年複一年看著那張完全信任自己的傻嗬嗬的臉時,他也逐漸變得狠不下去心了。

特工也是有家室的,在家人麵前,他是好丈夫,好父親,隻有到關押男人的牢房前才會是那副截然相反的惡魔模樣。說實話,這都隻是工作需要而已,進行實驗的這些年給他帶來了穩定的飯票,他倒還要感謝男人呢。隻是十九年半的時間改變了太多,特工老了,都有孫輩了,已經沒法再平衡兩副麵孔之間的割裂感了……再加之,他也確實嗅到了一些味道……

實驗的第三也是最終階段是移除男人的整個人格,讓他成為隻有獸性的動物。說到底,這整個實驗的核心課題就是在探討人性究竟能否從一個健全的成年人體內徹底剝離出去。

在他們相處的這最後半年裡,特工決定放棄實驗,為了能不在噩夢中度過晚年,他嘗試隔著監牢喚醒男人那已被自己親手殺死的神智,並費儘心思地想告訴他他所經曆的一切苦難究竟是因為什麼。

“你還認識這個人是誰嗎?”

男人搖搖頭,狗一樣地望著特工。

“……這是你!二十六歲時的你自己!!媽的,造孽啊……”

男人早已經瘋了。在意識到這點時,特工隻得從最基本的常識開始,將一切重頭為男人娓娓道來:

主陸與浮島持續了三百餘年的對峙以一場前所未有的戰爭結束。世界,或者說,這座超大規模的原本無差異無歧視的烏托邦,一切繁榮曾都建立在以看浮島人受苦為樂趣的基礎之上,如今正麵臨著分崩離析的挑戰。資源枯竭,氣候混亂,生物滅絕,秩序崩潰,紛爭,饑荒,瘟疫,死亡接踵而至,簡單來說就是——世界末日即將來臨。

富人、高級知識分子、最初秩序的建立與維護者,以及坐享紅利者們在災難開始時便紛紛搭乘星艦前往了宇宙殖民地避難。剩下的窮人、不打算離開的人和無可救藥的人則隻能嘗試在災害過後的廢土之上重建家園,一座座貧瘠的主城從廢墟中樹起,各個管理局近乎瘋狂地找尋起阻止世界末日的方法——而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地球已注定了會在百年後成為死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