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量的金錢,大量的資源,大量的人力就這麼被投入到這些無底洞裡,也無論有效還是無效,各式各樣五花八門甚至滑稽可笑的實驗紛紛開始推行,這是一個瘋子們遍地行走的時代,任何人都可以站出來說“我是救世主”,然後得到資助、場地以及許可,來進行他們和拯救世界八竿子打不著的實驗。當然了,以拯救世界為幌子來圈錢的人也不在少數,特工不知道讓男人受儘折磨的實驗屬於哪一種,但無論如何,一切也都該結束了——
——管理局已經發不出來研究資金了。
花了二十年時間,最後隻是讓“大家隻能一起等死了”從猜測轉變為了事實,無底線無節製的財政撥款也讓新的秩序隨之崩潰,又是一波全新的動亂即將席卷全球,還活著的人們大概會在末日來臨的那天前就因為自相殘殺而全部死絕吧,正是察覺到這點的特工決定提前終止實驗,既然一切都已無法逆轉,還不如就用最後半年時間為自己尋求救贖與解脫。
“所以我其實壓根不懂醫術,你也不是我的病人。我花了二十年時間來一步一步毀掉你,攪壞了你的大腦,讓你變成廢人。而這所有的一切其實都毫無意義,這場實驗的實際負責人我連一麵都沒見過,隻有管理局每年會定期派人來檢查,可他們也對實驗的實際成效毫不關心。你所受的全部苦難都是無妄之災,沒有人憎恨你,沒有人為你如今的處境負責,隻是終究要有一個人來受苦,而那個人恰好是你罷了。”
聽完這話,男人一連沉默了兩個月,終於,在一個下午對特工開了口。
“那你呢……?為什麼?為什麼你當初選了我?”
“那天我走在你工作的大學校園裡,接到通知讓我隨便抓走一個人,我抬起頭,剛好看見你的臉被掛在走廊上,畫像上那個人是多驕傲多光彩啊,這麼年輕就有了那麼多成就,我當即就產生了一絲嫉妒,所以……”
“……真的,就隻是因為,一絲嫉妒?”
“是的。我當時的收入也不低,妻子剛懷孕,也沒對終要到來的末日產生過焦慮,一百年以後的事又和我有什麼關係呢?看到那畫像從沒說恨得咬牙跺腿,不過幾分鐘以後就能忘記的程度,真的隻是一絲嫉妒而已。”
就因為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的一絲嫉妒,男人的一生被毀了。
“……”
“你……走吧,我對發生的一切感到抱歉,對不起。”特工為男人打開那扇監禁了他二十年的鐵門,這才發現那鎖已經嚴重鏽蝕了,就算不用鑰匙,一個成年男子用儘全力踢上一腳其實也能踹開。
“……哈。”男人默默走出來,用一種茫然的目光打量著外麵熟悉又陌生的一切。錯誤的記憶在半年時間裡被倉促地清空,扭曲的現人格與模糊的原人格還在腦內一刻不停地打著架,已經忘記了父母的音容笑貌,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回想不起來。他輕撫自己的臉頰,蒼老,粗糙,宛如砂紙,然後,不禁發出一聲諷刺的短笑。
“你還愛我嗎?”特工在背後用英文問他。
桌椅被打翻在地,拷問工具掉到地麵,乒乓作響。
男人騎到特工身上,從對方手中奪走了那把鑰匙。
“……去死吧。”他同樣用英文回應道。
鑰匙尖端刺進眼球裡,鮮血四濺,慘叫,掙紮,憤怒,無止境地宣泄,瘋狂。
男人推開刑房的大門,手上臉上前胸上鮮血淋漓,今年的第一縷春風擦過他的脖頸。那個折磨了他二十年的人倒在屋裡,整張臉上的皮肉均被刮下,活像一顆血骷髏。一個世界突兀且蒼白地從他麵前展開,莫名的恐懼劈中了男人的全身。
溪流的水聲舒急交錯,變換有致,正巧和著男人蹣跚錯落的腳步,帶著雜亂的心緒,他望向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卻發現根本認不出那是誰。疲憊,迷茫,思緒萬千,又宛如未曾所想,靈魂渴望著飛升,下一秒就被衰老的、傷痕累累的軀體牢牢抓住,男人輕歎一聲,依舊起身準備向前。
一隻白毛的兔子從樹叢裡竄出,站在木樁上遠遠望了他一眼,男人看見它,終於想到自己還需要吃東西,求生欲暫時戰勝了分裂的精神,他便跟隨這股意誌踉蹌著從兔子的身後追趕。
“吱——”一副貓爪早早地就從前方守株待兔,在男人朝兔子撲去,而兔子向前躲閃的瞬間逮住了它,提著兩隻長耳朵整隻揪起來,任憑兔子大叫著對他蹬來蹬去。
“嘿呦——”長長的刀柄從背後架住了男人的脖子,又一頭蒙著眼的棕熊悄無聲息地從他背後靠過來,說起了俏皮話,“您是哪位呀?咋遠足還遠足到分屍公的地盤上來啦?以防您不知道,再往前走可就是歡樂堡了,崔格拉芙的欽定神選,著名的賈利……”
“……”棕熊一低頭才發現,就這麼一會兒功夫,男人已經倒在自己的懷裡睡著了。
紅色的貓和蒙眼的熊麵麵相覷,隨後前者拎著兔子耳朵一瘸一拐地走過來,拿另隻爪子捏起男人的臉,上下左右仔細端詳了好一會兒,驚奇地道:“等等,我好像認得他,這不翻譯了格林伍德那本書的人嗎?怎麼跑咱家門口來了?”
“……啊?啥書?”棕熊呆呆地撓了撓頭。
“這你還能忘?!狗熊腦袋乾什麼吃的!《賈利羅格.特裡格拉夫傳》啊!就是寫滿了老爺年輕時黑料,當年老爺一挑燈夜讀完就氣衝衝跑去找她理論,然後被火球術轟得嗷嗷叫著回來跟我們哭訴告狀的那本!”
“噢,那本啊……嘶,可格林伍德不是已經老死快一百年了嗎?老爺能找誰理論去啊?”
“你說得對,後半部分是我自己編的。”
“?”
“說正經事的,你對我們應該怎麼處置他有什麼建議?”
“吃了吧!”紅色的貓呲起尖牙,熟練地扯出一個很是邪惡的笑,他爪上的兔子一聽這話掙紮得更起勁了。
“想都彆想。”棕熊伸出劍鞘去敲紅貓的腦袋,“先帶回去,怎麼辦到時候聽讚德的,就這麼定了。”
“哐——哐——”車輪軋過不平整的地麵,極北之地的苔原鋪滿了地平線,在七年的奇美拉戰爭撕裂了這片大地後,破碎的雪境就被移交到幾位領主手中統治,彼此製約,紛爭不斷,據說這其中最以殘忍聞名的賈利羅格.特裡格拉夫被其餘幾人起了一個共同的外號:分屍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