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先生,真的萬分抱歉,請允許我占用您一會兒時間,幾分鐘就好……如果這使您感到不悅的話,就儘情踢我罵我吧,但無論如何,都希望您能先聽我把話講完,這關係到我女兒的安危,求您了……”
女性急切的聲音將男人從仿佛包裹在羊水裡的睡眠中喚醒,壁爐裡暖橙色如綢的火焰晃得他眼痛,安樂椅輕輕搖著,一個憔悴的包頭巾的婦女出現在麵前,眼窩深陷,神情焦慮,手中緊緊攥著的是一條已經鏽了的金屬項鏈。在她身後的,則是一位像是漁夫的中年男性,從配飾來看,職位應該是船長,這會兒正用手捋著胡須,對他們冷眼相看。
“相信您也聽說惡食公的天災軍團馬上就要從北邊打過來的消息了,我本想拜托這位船長先生把我的女兒,伊麗莎送到安全的地方去,但無論如何都湊不齊買船票的錢……這、這條項鏈是我母親留給我的嫁妝,我知道它值不了幾個子,但這已經是我唯一拿的出手的東西了,如果您能發發慈悲,願意用買船票的錢買下它的話,我這輩子剩下的時間裡肯定每一天都會將您的名字與大祖母放在一起,感謝您,歌頌您……!”
男人沉默著,以沒有思想的狀態被放入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環境中,又和剛出生就被遺棄到荒郊野外裡的嬰兒有何異呢。
“就當看在孩子父親、我那已經戰死沙場的丈夫份上,求您行行好吧……!我心愛的鮑裡斯啊,打戰爭一開始就服從管理局安排被變成了半人半畜牲的合成獸……雖然我們的主城最後還是成了現在這副麵目全非的模樣,連管理局都不複存在了,但也不能說他們的犧牲是毫無價值的吧……?先生,請給我一個答複吧,先生……”
“……我也……身無分文……”男人拚命運作他那已經報廢了的大腦,生澀地組織著語言。
“……抱歉。”幸好,他還記得表達歉意時要說什麼。
婦女的眼中登時淌出洪水般的失望,淚光在她眼眶裡打轉,最後還是強忍住沒有流下來。
“沒……沒關係的,但我還是要謝謝您,先生。”她艱澀地笑著,“您是今天第一個願意聽我把話講完的人。”
婦女和船長都離開了,有什麼灼熱的東西模糊住視線,男人拿手從眼前一抹,發現那是淚水。
二十年了,第一次有人對自己說聲謝謝。
喪失了記憶,喪失了知識,喪失了自我。他坐在歡樂堡的酒館中,聽一切苦難縈繞於自己四周,這些走投無路的人們聚集在這裡,他們互相勉勵,彼此舔舐傷口,或者隻是焦躁地破口大罵,詛咒自己的人生,光是活著來到這裡,他們就已經想儘了各種手段,掏空了金錢與人脈,耗儘了畢生的幸運和所學。
人性的“光輝”或許並不隻限於勇氣、智慧與擔當,這句話放在他們身上正好適用——它甚至還可以是醜陋並且不堪的。身在泥沼,但依舊不願沉下,至少也是不能放任它沉得那麼輕鬆痛快。就是這麼一群不值一提的螻蟻的掙紮卻在此刻慰藉著男人空洞的內心。
身旁,本就不太和睦的一家人在敵軍將至的絕望氛圍下大吵了一架,麵容姣好的妻子服飾間隱隱透露著一絲得體,大概戰爭前也曾是哪個中產以上人家的女兒吧,現如今卻和一群難民擠在一起,像個市井潑婦一樣滿嘴臟字地抱怨著。從現在操蛋的處境,罵到自己在逃亡途中遺失的黃金與珠寶,再罵到自己的委身相嫁,最後在劣質酒精的作用下倒在憨厚木訥的丈夫懷中失聲痛哭。
“啊——受不了了受不了了受不了了——!嫂子你就不能安靜哪怕一會兒嗎?!”小姑子滿臉痛苦地捂著耳朵,已經把糧食的儲備清點了三遍。
“哼。這話說得沒錯,聽得我都快提前進墳墓了。”婆婆撇著嘴,舉起酒杯小抿一口。
“伊琳娜你也沒好到哪去吧……哎呦!媽!您又跟她瞎摻和啥呢!彆這樣說,多不吉利!”丈夫則是在三個女人之間互相端水,急得那叫個焦頭爛額。
酒館角落裡,一群年齡差距極大,小至垂髫,老至古稀的男人們湊在一桌有的沒的聊得正起勁,當談到政治話題時,強烈的呼聲幾乎震得屋裡每一張桌子都在發顫。
“你們知道嗎?當我從護國公地盤的屍山血海裡爬出來前,就一直在設想最糟糕的情況——就算如此,也沒想到會那麼糟糕!大融合的倡導者們給了那個戰爭狂魔進一步把極北之地毀得千瘡百孔的理由,而領民卻都還在為他們的新暴君鋪紅地毯!!”
“現在反抗的人寥寥無幾,除卻我們還能有誰?白狼公帶著黑豬的殘黨苟延殘喘,這個節骨眼上惡食公那精神病又帶著他的瘋子大軍來吞噬儘大地上的一切活物了!總不能指望【樂團】的遊擊隊吧?我看他們自己都自身難保了!除非帶頭那隻猞猁真的有種!到時候我願稱他為他媽的猞猁公!!”
一聽這話,在酒館門口落座的幾個士兵樂開了花,仔細看的話,不難發現他們的軍銜,甚至是軍服都不一樣,這些合成獸來自不同的領地,如今都從屬於同一位領主,歡樂堡已成了他們最後的歸宿,亦或者是墳墓。
“照這麼說,我要是能把惡食公的腦袋插在杆子上,豈不就成了紅貓公了?”
“那我是啥?棕熊公?”蒙眼的熊往酒裡加蜂蜜。
“可憐羅曼了,白狼公,居然和彆人重名了,不如就退而求其次叫白狗公吧。”紅色的貓揶揄道。
“滾。”紳士的狗推了下單片眼鏡。
“……真沒想到這邊的情況會是這樣。”聰明的鳥有點喝醉了,“按道理講,怎麼看都應該是分屍公這個稱號最惡劣吧?結果他才是這其中對平民最寬容的領主……謠言,真可怕啊……”
“這個嘛……”紅色的貓眼神遊離。
“……其實另有原因。”蒙眼的熊看不到眼神。
“哈迪恩喜歡把死人的腦袋割下來插杆子上當裝飾品,阿列克謝則是一上戰場就會變得忘乎所以像割草機似地把人砍得稀巴爛。”紳士的狗指著一旁的邪惡紅貓和恐怖棕熊說,“有他倆在的戰役最後打掃時絕對不會很好看,久而久之,老爺就也成了彆人嘴裡的分屍公了。”
“??”聰明的鳥覺得如果自己從現在開始就坐得離他們遠一點,或許還能及時止損交友不慎所帶來的一係列後果。
“彼得。”紅色的貓又露出了他招牌式的邪惡笑容。
“在!”聰明的鳥直接從椅子上跳起來立正。
“你是一隻烏鴉,對吧?”
“準確地說是渡鴉,怎、怎麼了?”
“我是貓貓。”紅色的貓亮出自己的爪子,“我可是貓貓哦!!”
“離我的脖子遠一點——!!!!”
“老爺不僅是個好領主,更是正義的衛道士,你遲早也能感受到的。”鬨歸鬨,真心話也絕不能一個字不提,紳士的狗還是又往新人的杯子裡多倒了一些酒,“我原先是護國公手底下一個中尉,也曾對他所聲稱要維護的那些秩序深信不疑,直到了解了老爺的事跡,才讓我明白護國公的正義到底有多小家子氣。”
“那可是三百多年被奴役和取笑的恥辱與仇恨啊,在它麵前,任何片麵的榮譽都顯得是那麼可笑,他們所說的正義再具有各自的正當性也是建立在浮島的苦難之上,終究隻是既得利益者之間搶奪財富與地盤的小打小鬨而已。”
“……可我聽說……”聰明的鳥有些話不太方便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