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蜃 創世紀(2 / 2)

“如今的世界末日是老爺一手促成的?”紳士的狗皮笑肉不笑,“確實是那樣。虛偽的主城人遭到報應,被極端民族情緒裹挾的浮島人也受此反噬,戰爭毀了一切,最終的結局是兩敗俱傷。但他本可以在那之後就對一切撒手不管,像栗發魔女一樣隱居,像墨西哥城的亡靈之主一樣鋪置死域將方圓百裡化作禁地,可老爺還是儘可能地想著要收拾這堆爛攤子,光是聯合會時期就讓那卑鄙的黑豬殺了無數次。”

“他守望了主陸百年有餘,又見證過這裡的種種荒唐鬨劇,對人性失望了一遍又一遍,我已經想不出任何他還能對我們心懷希望的理由,唯獨除卻信仰。老爺隻可能是仍愛著人類這個愚蠢又短視的種族,哪怕連從他們身上找樂子都日漸成為了一種奢望。”

“我就知道!”紅色的貓像熱起司一樣拉長身子,在這場激動獸心的演講結束時,探過來拿肉墊使勁揉了揉紳士的狗的鼻子,“狗的鼻子尖果然也是濕濕涼涼的!”

蒙眼的熊:“是狗呢。”

聰明的鳥:“是狗呢。”

紳士的狗:“夠了你們!!”他把膽敢挑釁自己的紅色的貓拎著後衣領揪起來,掄了三圈後直接往後麵一丟,對方自然是在空中揚起一道優雅的拋物線,然後安穩地用四隻爪著了地,還順便伸了個懶腰。

“喔——拉伸伸——”紅色的貓一抬頭就看到了男人的臉,“你好,醒著的契丹人,我的衣服還合身不?”

“……這是……你的衣服……?”男人拉了拉襯衣的下擺,“……尺寸剛好,謝謝……”

“什麼你說尺寸有點大?很好!大就對了!畢竟這是我年輕時穿的衣服嘛!現在老了身材有點縮水,彆看我們現在差不多,但凡往前走個幾年我肯定得比你高個幾公分的啦!”

“……不……你現在看上去完全不老啊?”好聒噪的一隻貓,吵得男人的頭更疼了,“為什麼要那樣說……?”

“對於人類來說是那麼一回事啦,不過我是合成獸,今年三十二歲,已經算相當高齡了,你瞧?這不連有條腿都變得不聽使喚了麼?”紅色的貓衝男人展示他的跛腳,“也許再過個……兩周?一個月?我就應該要壽終正寢了吧。這也是沒有辦法的呢,既然當初從動物身上借來了力量,就也不可避免地要與其分享短暫的壽命。”

“……”難以言喻的悲傷瞬間填滿了男人的心緒。自己今年四十六歲,就算身體和心靈同時受儘了摧殘,以這副頑強的軀殼而言,再堅持個半年也肯定不是什麼問題。而麵前的青年明明才三十二歲,看上去生龍活虎的,卻隻有最多一個月能活。

合成獸?那算什麼?把人和動物融為一體,就隻是為了得到一個依舊不敵大炮坦克的超級步兵?這是何等荒謬的事情?如此大的苦難,甚至連人類之身都被剝奪了,這個世界怎麼會是這等的不公平?

自己雖失去了記憶,卻還是獲得了複仇的機會以及用以自我和解的漫長時間,而紅色的貓這一生都隻會是一無所有,被卷入戰爭,失去親人,無法誕下子嗣,沒有留下任何思考的時間,在動亂中誕生,緊接又在動亂中死去,就仿佛生命本身從一開始就沒有任何意義。

男人哭了。

他沒有為自己所蒙受的不公而哭,卻是因一個與自己處境相似的陌生人而流下了眼淚。

“契、啊呸!瓷城老兄!你咋還哭了咧?!這、這我該怎麼哄你才好……?額……哦,對了!就坐在這兒不要動,等我一會兒!”紅色的貓一瘸一拐地竄出去,又同樣一瘸一拐地奔回來。

“你看!這是penguin!”他把一個開線的、泛舊的、一隻眼睛已經消失不見了的小企鵝填充玩偶塞到男人麵前,“penguin是以人們的悲傷與煩惱為食的魔法企鵝,來!有什麼不高興的就和penguin傾訴吧!它不會嫌棄你,隻會在一切結束後說一句‘多謝款待’!”

“……讓我看看還有什麼彆的沒有!”紅色的貓把爪子放進一個看起來相當有年頭了的粉色小書包裡翻了一會兒,最後隻找出來一盒顏色缺失了大半的蠟筆,連帶幾張紙也一起給了男人。

“有人一直在旁邊盯著隻會覺得尷尬,對吧?所以我就在那邊那桌上,意思是我隻會時不時,真的隻是時不時地對penguin投來監護人的目光!以防它出言不遜!”他用一邊肩膀背起那個小書包離開,顯得十分滑稽。書包上似乎有用黑色油性筆寫下的一個名字,那大概才是它最初的主人吧,如今連字跡也已無法分辨,就像逝去的人一樣再也回不來了。

壁爐裡火焰劈啪,周圍又重新安靜了下來,男人在蠟筆盒裡找了一圈,最後拿起一根粉色的在紙上隨意塗畫起來。

一家人早就停止了吵架與發牢騷,男人們也不再說話,隻管喝酒,紅色的貓跟其他士兵解釋了兩句,於是紳士的狗又打開話匣子,向聰明的鳥說,那書包是他妹妹的遺物,他們在修道院長大,以及那院長可絕非什麼善類雲雲……隻有婦女依然在求人用船票的錢換她那條項鏈,儘管失去耐心的船長已經連人影都找不到了。

——他在那二十年裡,真的連一點有效的反抗都沒能做成嗎?

四周是如此多的苦難,它們刺激著男人的神經,促發著一縷強烈的情感從他心裡滋生,男人現在還分辨不出那是什麼,就隻覺得那應該是金色的,如芒般的,小小的希望。

——怎麼可能。

鑲著彈孔的木門發出使人牙酸的吱呀一響,有人走了進來,伴隨其後的是人們的歡呼與駐望。來者向難民傳達接納的意願,士兵們則告知來者某位不速之客的存在。

腳步聲最後停在了男人身前,爐火正旺,將青年的身影拖成一塊溫暖的毛毯,輕輕把他的警戒與懷疑安然地蓋起來,叫人信服。那一定是從影子裡來的人,不然不會帶著晦暗難分的孤獨,也不會有源自光明的磊落。

“你好,很高興見到你,我是亞曆山大.特裡格拉夫,分屍公的侄子,歡樂堡的少主,願意的話,你也可以用讚德來稱呼我。”他隨手向男人拋出友誼的橄欖枝,風華正茂,心高氣傲,眉目間流露出一種僅止於麵子工程上的熟稔與倦煩。

“初次見麵,我已經不記得我曾是誰……但隻要你想……”

——男人終於想起來他在那二十年折磨中的前八年裡乾了什麼,那一縷小小的希望,自己正是帶著至少也要把它守護到最後的決心,才堅持活到了現在。

“我就能讓你升為神明。”

男人緩緩褪下衣物,隨之暴露出來的是用指甲一個字一個字刻在皮囊之上的奧秘與奇跡。摘錄自《死靈書》中一個永恒的篇章,亡靈之主的傑作,被公認為是狂人的妄語,卻在一位曾經的天才手下得以解析出一種非凡的術式。在監牢裡,他用養長的指甲一遍又一遍把血肉剜得溝壑縱橫,為的就是在未來某一天,將這縷小小的希望傳給他人。

“末日永遠也不會到來,我會幫你拯救歡樂堡,再然後是整個世界,讚德。”

晃眼的光被悉數分割,投得過分斑駁。

就像忒修斯與阿裡阿德涅,公主贈予王子殺死彌諾陶諾斯的寶劍,卻忘記交付他用以逃出那座迷宮的紅線。

“符澤川,這是我以前在瓷城時用的名字,現在送給你了。再一次的,你好,符澤川,很高興認識你,歡迎你成為我們中的一份子。”

青年看到男人手下壓著一幅歪歪扭扭的簡筆畫,用粉色蠟筆畫出來的兔子頭也不回地往前跑著,它便是指引他來到這裡的契機,讓一切得以開始的源頭。

那時的兩人怎麼都不會想到,這隻兔子其實並不是彼此的救贖,而是誘惑他們摘下知善惡果的那條毒蛇,正是這隻兔子打開了一個更加醜惡的嶄新世紀,命運的絲線瞬間擰聚成形,他們也是其中的囚徒。

符澤川並不是那個唯一失憶了的人,而是那個唯一依稀記得過去發生了什麼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