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嘉懸在上空,厲眼盯著下方。
方略輕嚷,“守創,守創。”
“守創,是誰?”
話一出口,張嘉微訝。
男聲粗啞低沉,不似先前那般淺薄。少年蛻變男人,變化竟如此之大。
“你就是守創,守創就是你。”
張嘉看了半晌,然後突然翻身下榻,迅速穿戴完畢。
兩個人的房間落針可聞,片刻前這裡還春意滿滿。
落差之大,讓人心生不快。
張嘉利落的動作越來越慢,直到最後站定在房門後。
“走了。”
方略癡望床頂,既不殷勤上前服侍,也不苦苦挽留哀求。
她是不是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說,我要離開了,再也不回來了。”
“嗯。”
張嘉提了提氣,終是彆開臉關門走人。
官道上,疾風勁馬,風馳雲走。
突然,前馬高高揚起前蹄,發出唏律律嘶鳴聲。
追風急忙勒馬,“嘉哥兒?”
第一次被休棄,第二次被拋棄,那瘋癲老女,不會因此想不開吧。和老秀才逞凶鬥狠期間,恍惚聽鄰居議論過她自戕……雖然他想報複方無為,但不至於要了旁人性命。
“你說,女人被始亂終棄了,結局將會怎樣?”
“要麼死要麼慘,通常以悲劇告終。”追風一臉八卦,“嘉哥兒招誰了?我天天在您身邊,怎麼我不知道?”
張嘉臉色變幻,心頭漸漸湧起一絲後悔。
“常說女人柔情似水,為何事實並非如此?”
事前還得幾句瘋話滿臉笑意,事後卻連看都不看一眼,莫非他比那老秀才不過?
“並非如此?怎麼個並非如此?”
“蠢材!是我在問你話,還是你在問我話?”
追風撓撓頭,“大多數女人是這樣沒錯啦,不過也不排除少數風流無情的。”露出個壞笑,“要不然就是……”
“就是什麼?”
“本領不到家唄。”見張嘉露出迷茫之色,“你道他霸王銀槍,實則中看不中用,是個銀樣鑞槍頭……”
“閉嘴!”
張嘉臉色越來越黑,老女人被休棄後,又要自戕又要幽會,換個年輕的就輕慢起來,敢是不把他放在眼裡。
簡直豈有此理!
“駕!駕!駕!”
一會前行一會後退,到底是要怎樣?
小少爺陰晴不定,追風能怎麼辦,唯有縱馬狂追嘍。
一口氣跑到方家門口,張嘉眉頭皺緊起來,他怎麼又回來了!
人家前夫妻之間扯皮,關他這個外人何事,連初始目的都忘了。
“我就說少爺不該就這樣走掉。方大姐都沒勾到手,老秀才還在逍遙法外,這怎麼能說放過就放過呢。”
“方姑娘!”
“哈?”
方無為露出閻王臉,“不讀書外頭逛,罰戒尺五十下!”
追風顧不得方大姐還是方姑娘,雙手死死地捂住了後麵。
“書童不思勸誡,同罰!”
追風心中哀嚎,又來?
如果此時將方略的醜事扔在老家夥臉上,這個古板嚴厲的老秀才會不會氣得一命嗚呼?!
張嘉咬牙切齒。
提起一口氣要那樣乾了,門口卻出現了一雙繡花鞋,一雙不久前才脫過的繡花鞋。
張嘉胸口一跳,莫名有點氣虛。
方無為見頑童冥頑不靈,火氣更添了三分,伸手便想抓人。
秀才公遠近聞名,這些年來整治的頑童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可謂是經驗老道的嚴師。張大人尋來時,他拍著胸膛保證能馴服劣馬,還布政使一個根正苗紅的兒子。
然而千般手段使來,不僅沒起到效果不說,反而快把自己給氣斃了。若非怕得罪布政使,早一腳踢出門外,永世都不要再見麵!
教不好管不住治不了,這教書匠的日子沒法兒過了。
方無為越想越氣,眼睛越瞪越大,恨不得將弟子就地正法。
張嘉暴躁起來。
先前便罷了,如今竟還這樣!
“打打打,除了打能乾點人事嗎?都說是名師,我看名不符實!什麼狗屁學問一身本事,是一身打人罵人的本事吧!打就打吧,禮儀廉恥都忘了。我非童子,為何要脫褲受打?”
方無為吹胡子瞪眼,“我是老師你是老師,用得著你對我指手畫腳!師傅帶進門修行在個人,學生自己不思進取,賴得著老師嗎。學問千千萬,道理反複傳,但你個龜兒子聽進去過老子一句話嗎?”
方略莞爾一笑,都開始說方言了,看來老爹是真生氣了。
張嘉越發燥熱,“臭老頭兒,男人露臀無礙,但女子閨譽要不要?旁人沒在場也就罷了,沒看到這裡還有女眷嗎?為了打我,連女兒名聲不要了,真是喪心病狂。”
“毛兒都沒長齊的小子,我女兒都可以生你了,小孩子在大人麵前談何名譽。”
“什麼叫可以生我了!不過隻比我大九歲而已!”
“我女兒二十五,她大你十歲好嗎!”
“師姐桃李年華,我乃誌學之年,分明隻大了九歲!”
“一個屬虎,一個屬鼠,十歲差距!”
“虎末鼠初,明明是九歲!”
“十歲!”
“九歲!”
方無為頭要炸,“我管你幾歲,扯什麼蛋。今日這頓打必逃不掉的,休要哪壺不開提哪壺。快快撅腚受罰,不然沒臉麵的事多著。”
張嘉飛奔而逃,“臭老頭枉為人師,除了打學生沒旁的本事!京城名師雲集,有本事比個高下,比贏了我才服氣。二甲進士都管不了我,區區一個秀才能耐了!哼!”
方無為扔鞋,“我把你個頑童,拚著我這把老骨頭不要,今日也非打折你的腿不可!”
張嘉被臭鞋砸中,氣得一蹦三尺高。
“老秀才,彆給臉不要臉,有三分顏色就想開染坊!信不信我……”
“信不信你什麼?你想乾什麼?你在威脅我?”
“我、我……”
方略依在紅梅樹下,落英繽紛花撒雲鬢,好似仙子降臨凡塵。
在盈盈雙目注視下,張嘉有些開不了口。
殷氏聞聲出來,“快快停下,莫追來追去,當心腳歪了!”
張嘉鬆了一口氣。
“師母,老師又打我!師姐在這兒呢,我不要麵子的嗎?我都長這麼大了,還每每脫褲子打我,老師太欺負人了!”
入學半月,天天挨打,處處受罰,又荷包空空,還得花女人的錢,真是想想都心梗。
張嘉一時悲從中來,忍不住掉了顆金豆子。
“好了,乖啦!”
方略伸手摸摸他的頭。
張嘉羞惱,“乾什麼,男人的頭不許亂摸!”
“以前好生討厭,如今卻甚是可愛。”
張嘉怕顛著方略的腳,不敢逃跑隻能原地嚷嚷,“誰可愛,老子不可愛!”
小鹿眼彎彎,“看來不隻有打罵,這不口頭禪都學到了。”
“如果說‘國粹’也是學問,那老頭兒的造詣的確登峰造極。”
“少年時期誰不放肆幾回,有些‘學問’不妨礙美好未來。”
“你這個人年紀雖然大,思想倒是挺開明的嘛。”
女兒回家二月有餘,這還是第一次露出笑容。
殷氏紅了眼眶,“無為,你看。”
方無為無力地垂下手,“是我無能,若有權有勢魯家安敢折辱。”然而戒尺突又高高舉起,“因此,為了攀上布政使這棵大樹,定要將這棵歪脖樹給掰正了!”
若抓住必然死定。
張嘉邊跑邊喊,“自詡為名師,實則立身不正,沒資格對我指手畫腳。”
“何處立身不正,你且道來。若不說出個子醜寅卯,懲罰加倍課業加倍,晚上不許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