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吃就不吃,好漢不食嗟來之食!自己做的事自己明白,我是君子不說人是非!”
“你是君子,老夫便是孔聖人!”方無為大翻白眼,“你說我立身不正,卻說不出具體事由,可見是無中生有。妄議師尊,這是一罪;出門閒逛,這是二罪;不服管教,這是三罪,三罪加身罪上加罪,罰你戒尺一百下,孔夫子畫像前跪一天。”
張嘉瞄向方略,想看看她眼裡的鄙夷、嘲諷,以及滿心的後悔。看吧,這麼一個頑童,偏偏就給她攤上了。
後悔嗎,後悔了吧。
但小鹿眼裡有擔憂,卻絕對沒有後悔。
她,沒有後悔!
張嘉心頭慢慢湧起一絲絲甜。
方無為喝道:“我罰你,服是不服?”
“我、”張嘉終於低了頭,“認罰!”
“呃。”
這小子居然會服軟!
“但我有一個條件。”
“你還有條件!”
“打可以,不能脫褲子!”
方無為掃了一眼方略,“可以!”
挨了一頓戒尺,追風嗷嗷叫個不停。
張嘉後邊火辣辣的,“吵死了,滾一邊去!”
“我的好少爺,就是要大聲叫喚呢,叫得越大聲越淒慘,才越得老秀才心軟,說不定就能免去罰跪啦。”
“我本鐵血男兒,怎可求饒示弱,做婦人哭泣狀。這種丟臉的蠢事要做你做,我是決計不會乾的。”
仆婦聲音傳來,“姑娘,這裡風大,當心身子。”
“嗯。”
張嘉連忙雙肩一塌,身子虛弱地歪著。
追風:“……”
屋簷上,小雀兒嘰喳叫得歡暢,絲毫不畏懼來人。
方略挎著精巧的針線籃子,攜了春寒料峭入內。
進了書房也不言語,隻安靜地坐在一旁穿針引線。
張嘉等了半天,也沒見誰憐惜心軟,不由瞪了追風一眼,看你出的餿主意,一點用都沒有!
追風無辜躺槍,但沒膽子辯駁,隻得默默縮到角落裡去。
張嘉不自然地挪正身子,扯到痛處便哀哀叫了起來。
方略垂著眼兒認真刺繡,連眼風都不掃過來。
所以她是來找地方刺繡的?
還是來譏笑小兒懶惰挨罰的?
哼!要不是他臨陣心軟,此時跪著受嘲的還不知是誰呢!
他自是比不上老男人陰險狡詐,可不至於差得離譜,值得她專程過來笑話吧。
張嘉心頭委屈上了,“書房從來都是男人……”眼睛瞟到方略手上,她正在繡一個藏青色荷包,配竹簧綠、鮭魚紅絲線,一看就不是什麼老男人用的東西。
也不是小姑娘用的,看顏色就不像。
老太太更用不上,瞧著似乎繡的是竹……
越瞧越像是給年輕讀書郎佩的荷包。
不由身體前傾,降低視線細細去瞅。
“呃。”
大顆大顆的眼淚滴下,將膝上荷包暈染成了藍黑色。
張嘉慌了手腳,結結巴巴問,“怎、怎麼了。”
方略背過身子,小聲啜泣起來。
張嘉下意識朝角落瞪了一眼,嚇得追風趕忙逃去屋外蹲守。
這才轉到方略麵前,彎下腰緊盯著,有些不知所措,“你,怎麼了?”
小鹿眼淚汪汪,蓄積的兩眶子淚水,搖搖欲墜將要落下。
張嘉忍不住拿衣袖去揩拭。
方略悄悄抓住那袖子,哭得險些背過氣去,“快快頂天立地……不要孤獨終老,我要你平安順遂……如果改變不了,索性魂飛魄散,倒也來得乾淨……守創,守創,我對不起你……”
張嘉一把抱起半昏厥的人,踢開繡凳就朝外狂奔。
“嘉哥兒,哪兒去?還在罰跪……”
“看病!”
抱著人闖進一家藥鋪,“大夫何在,過來診脈!”
郎中翻看了眼瞼,再診了會兒脈,“請容我觀察患者舌苔。”
方略目光呆滯,對郎中的話毫無反應。
張嘉道:“無咳嗽無涕淚無發燒,隻有情緒激動說話顛三倒四的症狀。大夫,她這是得了什麼病?”
“外感風寒,內有瘟熱,典型的風寒之症。我這就開三劑藥,喝了保管藥到病除。”
“什麼風寒,是被靨住了。”
“呔!又來搶我生意!王神婆,你有沒有職業道德!”
“驚厥生靨,惡鬼上身。這不是病,而是被鬼纏住了。少年郎莫慌,隻要我一貼符咒,保管符到鬼消。”
張嘉病急亂投醫,“那就給你治!不拘有什麼本事,隻管使出來,銀錢少不了你的!”
比起什麼勞什子三劑藥,格式化迷信邀約今日格外吃香。
王神婆瞥一眼郎中,殷勤地將客人帶至住處。
“道是有情,卻是無情,魂兮歸來!陰人還陽,天理難容,魂兮歸來!因果舊事,冰消雲散,魂兮歸來!鬼怪退散,生魂不離,魂兮歸來!前塵一夢,大夢初醒,魂兮歸來!嗡咪嗡咪……呔!著!”
符火燒起,煙霧繚繞。
“前塵一夢,大夢初醒。回來吧,回來吧。”
方略張開雙眼,露出一雙飽經滄桑的眸子。
張嘉捧著方略雙肩,“醒了嗎?”
方略眼睛眨也不眨,“張嘉?”
張嘉心頭略鬆,“我是張嘉。”
少年張嘉意氣風發,雙目犀利有神,帶著鮮活的氣息。
方略掐一把手心,“疼!”
是真的嗎,她回到張嘉少年時期了嗎?這一天渾渾噩噩,竟不是煙消前的狂歡嗎?
顫著手緩緩伸向他,卻不再像無數次那樣穿體而過,而是切切實實遭到了□□阻礙。
大夢初醒,孽緣之初。
方略淚盈於睫,她竟然重生了,老天待她不薄!
環顧四周,“這是哪裡?”
“神婆這裡。”張嘉緊盯著,“你清醒了,是嗎?”
方略微微顫抖,“體溫、觸感、呼吸、聲音,你都能感受到嗎?”眼中又蓄起水霧,“天可憐見,張嘉,你看得到我啦!”
這副神魂儘喪模樣,哪像是恢複了神智。
張嘉心中忐忑,轉頭問神婆,“鬼祟還未除掉?”
王神婆眯縫起老眼,“符水將將飲下,生效尚需時間。”
方略淚流成河,“十五歲生辰……”
張嘉一頓。被父親偷到四川,落到老秀才手中,繁華熱鬨的元旦,誰人知他生辰。
“……給你補過。”
方略捧起張嘉的臉,“這次,必不負你。”
和午時的神魂迷離相比,她現在眼眸明亮神情堅定。但稍早前,她明明仍是一副哀哀戚戚的苦樣子。
一日之中,轉換三種狀態。
這是恢複了,還是沒有恢複?
“你,真的醒了嗎?”
“醒了!”
“你…”
“活過來了,再明白不過啦。我們快回家吧。”
王神婆跳出來,“付錢!”
方略取下荷包,“給你,全都給你!哈哈哈,我回來啦!我真的回來啦!”
王神婆見人更瘋了,生怕收不到錢,飛快搶過荷包,“好了就走!快走快走!”
二人被推出屋外。
身後王神婆啪地一下關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