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開眼一瞄,酒館內稠人廣眾,每張臉龐上的表情都稱得上是眉飛色舞,像是在與搖晃燈光跳芭蕾。
她百無聊賴地抱著雙臂,不太明白自己坐在這裡的意義。
實際上她已經不記得今天有同學聚會這件事,剛剛隻是純粹路過,就被認出她的副班長興致勃勃地拉進來。人以為她是特地來同學聚會,拉著她寒暄。想著之前副班長也費心費力地幫過她的忙,崔棲燼沒打斷副班長的勁頭。
踏進酒館之後,副班長遇到其他熟人被叫去。她不好馬上轉頭就走,便找了個角落落座。
指節敲亮屏幕,20:49,那就再坐十一分鐘吧。崔棲燼捏著那張無處安放的半臉麵具,在心底敲定結論。
麵具是酒館的初雪活動道具,她剛剛踩著薄雪進來,零零散散地聽了幾句今日活動的介紹。白色半臉麵具為底,上麵是一群七歲聽障小朋友的彩色塗鴉,線條青澀笨拙,色彩運用得極其充沛。
聽說這群小朋友特彆喜歡《海綿寶寶》,於是每個麵具上的塗鴉,都是這部動畫片裡的一個角色。
而崔棲燼被分發的,恰好就是章魚哥。
懸朦燈光將空氣灌成一片流動的海洋,她盯著麵具上一二三四五……五個章魚哥厭煩挑剔的表情,一一看過去。駐唱歌手換了一首歌,班長和其他人的交談聲落到她的耳膜,
“池不渝?她去年六月份去香港上那個服裝課程去了啊,眼下都快過年了,應該得回來吧。”
“那她來不來同學聚會啊?”
“打電話的時候她應得有些含糊,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來哈。怎麼?你找池不渝有事?”
“也不是,這不是老同學這麼久沒見麵了,想見見嘛。對了,說起見麵這事——”
遙遙女聲由遠及近,快要探到崔棲燼的耳邊,將她跑偏的思緒斂回來。
她“啪”地一下將麵具翻轉,表情平和地扭過臉,恰好便看到一位女同學湊到她麵前,眨巴著眼睛,
“上次你去香港出差是不是見到池不渝了?她看起來怎麼樣?”
池不渝,池不渝,又是池不渝。
場地因素決定了崔棲燼所能聽到的聲音,她的耳朵太靈敏,而大腦估且一算,讓她煩躁地估計,在十分鐘內大概可以聽到一百個池不渝的名字。
被提及最多的,就是池不渝半年前去香港上服裝設計課程的事。似乎所有人都知道,池不渝所成立的新中式旗袍品牌,被競品買黑稿營銷暗指近兩年推出新品重複度高的事。
池不渝似乎就是因為這個理由才那麼毅然決然去的香港念書?這個笨蛋。
崔棲燼想如果是她,那她絕不會因為其他人的看法做這樣的決定。無論是指責也好,批判也好,都無法讓她改變自己的生活常態。
人類不是促進她做任何改變的驅動力。並且她喜歡一成不變,她的生命也不需要驚喜。
當然,池不渝終究不是她。認識她的人會說她涼薄說在她身上看不到任何同學情誼的存在,而認識池不渝的人,會說這個人雖然有些嬌氣但很講義氣而且相處起來很舒服。
於是所有的老同學都比她更關心池不渝的現況。
崔棲燼撫了撫微微跳動的太陽穴,慢悠悠地說,“不太記得了,應該挺好的。”
半年前的事,誰還能記得這麼清楚。
她用手指撚著麵具發硬的邊緣,在心底倒數著時間的流逝,輕描淡寫地想。
——還有八分鐘。
“行,挺好的就好。”問話的女同學接了話,大概認定崔棲燼說挺好的就是挺好的,便沒再追問,坐回了座位。
崔棲燼友好地回一個笑過去。等人移開視線,便又緩慢斂起嘴角的笑。
之後這一桌的話題沒再提到池不渝,或者是崔棲燼。
她微微眯起眼,能感覺到鼻腔裡已經充斥著各種迷虛黏膩的氣息。她一向不喜歡這種人多的社交場合。
還剩五分鐘的時候,台上駐唱歌手離了場,初雪活動快要開始,音響裡開始放一首老歌,陶喆的《普通朋友》。
20:56,其實這時候離開也未嘗不可。可她實在討厭製定好的規劃被推翻被顛覆,即便在這裡待十一分鐘隻是一個臨時規劃。但一旦沒能完成這個臨時規劃,都會讓她覺得就算離開,也像是留了點東西在這裡。這種像是遺漏什麼的感覺很不好。
而這種感覺來得毫無緣由,以至於她隻能將“感覺”這一類事物都歸類於人類通病。
陶喆唱到第一句“我無法隻是普通朋友”時,她通過翻閱手機來消耗時間,發現這首《普通朋友》的時間是四分十五秒。
如果她現在離開,被她遺漏的大概就是一整首《普通朋友》的時間份額。
酒館活動快開始,燈緩緩調暗,壓在頭頂,戴“珊迪”麵具的活動組織者飄著一頭金色長發,舉一台DV在酒桌間隙穿梭,興致盎然地記錄活動狀況。
湧動人群如潮汐般地揮手,音浪和音響和聲唱——“I only wanna be your friend”。
“珊迪”快要走到她們這桌,崔棲燼往右彆開臉,避開攝像頭對自己的錄製。
恰好右邊是一扇玻璃窗,被水汽洇出飄渺的霧,外麵是剛下的新雪。
她開始想成都上次下雪是在哪一年?似乎是2020,大學畢業的那一年。
這座城市的年輕人會因為這一點薄雪,在雪夜酒館綿密輕快地合唱並不奇怪。
薄透雪花還在空氣中洋洋灑灑地飄著,崔棲燼盯了一會,愜意慵懶的編曲到了尾聲,“嘭”地一下,燈全都暗了下來。
酒館內瞬間暗如深不可測的黑洞,周圍臉龐上的光像顏料被打散。
珊迪拿起話筒,扯著嗓子喊,“活動開始!再亮燈的時候,大家一定都要戴好麵具,沒戴麵具的會要被罰喝酒的哈!”
於是她的“大家”用“但我給你的愛暫時收不回來”來回答她,引起一陣鬆弛的笑。
崔棲燼自覺自己在這種環境裡格格不入,再次耐著性子敲亮手機屏幕——
20:59,人群搖晃得像氣泡湧動,似乎下一秒就會劈天蓋地地衝出來,“嘭”地一下,是有人手肘碰倒她原本放在桌麵的章魚哥麵具。
玻璃窗外霓虹燈光透進來,她能看到麵具劈裡啪啦地滾落,在窗邊角落停了,是隻要彎腰就能伸手夠到的位置。
彩光在章魚哥青綠皮膚上搖晃,看上去像五個麵無表情的章魚哥同時在蹦迪。
仍然是20:59,這一分鐘格外漫長。她皺緊眉心盯了地上的章魚哥半秒,彎腰去撿。
長款棉襖拖到地上,她蹲在地上去摸索麵具位置,人群愜意搖晃,間隙她抬眼瞥到酒館放在店外的霓虹燈牌。
上麵慢慢悠悠地晃著一行字。
想必是她的散光又加重,字體邊緣泛著光,還沒看清這一行字的內容。又突然聽到玻璃窗外傳來巨大“噔”地一聲——
與此同時她摸到了麵具堅硬的邊緣。
此時人群合唱的最後一句拖得格外長格外迷虛,混合流動旋律,一同包抄過來,像海洋在落了雪的城市緩慢倒灌。
那行模糊的霓虹字躲在玻璃窗外飄動衣角後,影影綽綽的,泛著亮光。她將麵具撈到手裡,抬眼瞥到燈牌上的字被一個一個無厘頭地點亮,緩慢在她眼鏡鏡片上變得清晰——
今/日/愛/情/天/氣/預/報 :初/ 雪。
“哎,章魚哥同學。”
頭頂突然傳來一道微微發悶的女聲。崔棲燼眯起眼,看到一個黑影罩在霧氣朦朧的玻璃窗外。
黑影鬼鬼祟祟地用手掌抵緊額頭,貼在玻璃窗上,睜大眼睛往黑黢黢的酒館裡眺望,緊接著又十分謹慎十分小聲地問一句,
“崔木火來沒得?”
彼時《普通朋友》唱到結局,手機屏幕驟然跳到21:01,下一秒酒館內燈光大亮……
全場隻剩她們兩個沒戴麵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