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不渝大概是以為她沒聽清,然後又哈了一口氣,在玻璃上寫了兩個字,用戴著毛絨手套的手指在上麵戳了戳——
木火。
崔棲燼徹底回過神來。
先是利落地撿起章魚哥麵具,站起來的那一秒全場燈突然大亮。珊迪在用話筒喊“讓我看看是誰還沒有戴麵具哈!”
這時池不渝整個人還十分遲鈍地趴在窗外,穿一件咖啡色絨絨牛角扣大衣,戴一頂湖藍色護耳毛線帽,兩邊垂帶軟軟地垂在柔順棕長發邊,被風吹得飄飄悠悠的。
大概是因為剛開燈晃眼呲牙咧嘴地閉了一下眼,眼睫毛上還耷拉著殘雪,微微泛紅。
像一隻拉著雪橇穿著棉襖的白色博美撞到了鼻子。鼻梢還被凍得紅紅的,戳在玻璃上。
戴著毛絨手套的手指還頂在玻璃上,兩邊是用手指在霧氣中寫的兩個字。
像極了博美的兩隻短耳朵。
短耳朵緩慢在水霧彌散後消失。池不渝也慢慢眯起眼往裡看。
在崔棲燼眼裡,池不渝這個人的臭毛病有很多,其中一個,就是她明明近視三百度卻老是嘴硬不愛戴眼鏡。
崔棲燼特彆看不慣這一點。
實際上她也偶爾會想,池不渝的這種倔強要是放在其他地方可能有點用,放在不戴眼鏡這種事情上,除了會發生事故以外沒有任何效用。
同理,池不渝那十分糟糕的酒品,在她看來也同樣值得批評。儘管她自己的酒品也沒有多好,但她自覺在可控條件下不會喝酒。
——崔棲燼盯著池不渝幾近眯成一條縫的眼,這麼想著。
下一秒,池不渝總算將視線移到她臉上。
酒館內燈閃了閃,池不渝的眼睛忽然微微睜大,整個人僵了半晌。
過了好幾秒鐘,倏地用左手手掌蓋住眼睛,手套沒蓋住的臉和脖子卻都在緩慢變紅。
這個笨蛋似乎在嘗試掩耳盜鈴。以圖回避自己剛剛的失誤。
隔著逐漸清晰的酒館玻璃,隔著那行“今日愛情天氣預報”的霓虹字體,隔著用手指一筆一畫寫下的“木火”……
池不渝偷偷從手套間隙裡瞄她一眼,又很快移開,聲音仍舊有點發悶,
“崔……木火,你怎麼也來了?”
彼時酒館喧鬨得像是一場電影中鼎沸的高潮畫麵,人聲穿梭飄搖。
在懸濁無序的環境裡,她尤其明亮。
崔棲燼能聽到酒館內珊迪的呼喊,以及其他人將她們兩個認出來之後的起哄聲。
也能看到池不渝在絨絨手套間隙裡,那雙閃躲卻又大膽的眼。
於是她緩緩歎一口氣,把剛剛折騰來折騰去才撿起的麵具又放下,往前踏一步,擋在池不渝前麵,
“我勸你趁現在趕快跑掉。”
她理所當然地這麼想,也這麼說——因為池不渝酒品實在是太差了。
下一秒瞥到池不渝手上快要掉下去的海綿寶寶麵具,沒忍住,又補充一句,
“海綿寶寶。”
-
當然章魚哥忍痛換來的犧牲,還是沒能讓笨蛋海綿寶寶跑掉。
——看過這部動畫片的人都知道,這才是《海綿寶寶》會發生的情節。章魚哥永遠不會和海綿寶寶攜手同行一起逃離蟹堡王。
這一集演完,她們兩個分彆得到一杯愛爾蘭之霧。被珊迪笑眯眯地端過來,說請她們喝,這不算懲罰,隻能算是給福利。
眾目睽睽之下,崔棲燼沒有破壞遊戲規則。遵守規則一貫是她推崇的人生哲學。當然,更多時候,她願意自己來創造規則。
在珊迪手持dv記錄下,崔棲燼微微彆開臉,一杯愛爾蘭之霧下肚。
酒館氣氛被推至高濃度的迷醉,燈光又被調至黯淡氛圍。
綿密咖啡氣息還在口腔擴散,初雪活動正式開始,摘下麵具的珊迪在台上講述自己的初雪故事熱場。
恍惚間殘餘液體在喉間滾動,崔棲燼半掀開眼皮,望見池不渝頂著那頂湖藍色護耳毛線帽,柔順棕發還有幾捋不聽話地跑到肩頭。
而池不渝本人則抱著空酒杯,在她的斜對麵落座,步伐似乎已經有些搖晃。
崔棲燼抿一下唇,低下視線,覺得自己沒有必要多管閒事。按亮手機屏幕,21:23,她轉著空空的酒杯,等23跳到24,又聽見有人隨口問一句“你在香港怎麼樣”。
這本是一句極為普通的寒暄。
然而下一秒,崔棲燼下意識地將視線飄過去,在空氣中與池不渝漂亮明透的眼相遇。
剛剛被吞下去的愛爾蘭之霧在空氣中緩慢流動,味道在一瞬間似乎變濃了百分之五十,隻有喝下去的兩個人才知道。
目光忽然變成某種真實的介質,實實在在地粘著在空氣中,被一來一回地拉扯著。
她不緊不慢,她微微抿唇。
最後又同時移開。
崔棲燼若無其事地低眼,敏銳聽到那邊池不渝慢吞吞地說,
“就……挺好的吧。”
崔棲燼低著下巴,對此沒有發表任何意見。
池不渝似乎注意到她沒再注意那邊,挺直的脊背很快鬆快了下來,細瘦白皙的手腕從絨絨大衣袖口伸出來,端起一塊芒果千層咬了一口,腮幫子鼓鼓的,護耳帽兩根帶子也跟著搖搖晃晃。
去了半年香港,這個人還是沒改掉吃到好吃的就會忍不住晃頭的習慣。
像隻愛囤食的倉鼠。
崔棲燼這麼想著,卻又隱約聽見池不渝微微揚起尾音說一句“就是香港從來不會落雪”。
她捏緊杯子,歎一口氣。
本打算離開,可班長似乎注意到她的不對勁,關心地湊過來,“怎麼了崔棲燼,你是不是喝了酒不舒服?我現在才想起來你和池不渝酒量都不算好,抱歉啊,剛剛應該替你們擋一下的。”
崔棲燼臉色蒼白地搖搖頭,說,
“沒事。”
“真的沒事?”班長狐疑地問。
崔棲燼維持著嘴角微笑,“真的沒事。”
“好吧。”認真負責的班長總算放下心,“看來你酒量比以前好了很多,我記得你以前也就一杯的量,現在一杯愛爾蘭之霧都這麼活蹦亂跳的……”
拍拍她的肩,“可以啊你!”
崔棲燼覺得班長記憶出了錯,提醒她,“隻有一杯量的是池不渝,你記錯了。”
“是嗎?”班長視線向上,回憶了一會,恍然大悟,
“好像真記錯了,隻有一杯量的真是池不渝。”
崔棲燼滿意點頭,低一下眼有些發暈,感覺有人在看自己,又感覺沒有。
再抬眼,她似乎模糊間看到池不渝望著她。好像在疑惑“你怎麼會來這種場合”,臉上變成了一種朦朧的看不清的紅。
短短幾秒鐘,視野裡的池不渝變模糊又變清晰,似乎換了幾百個表情。
燈光搖晃得厲害,她晃了晃頭,又發現池不渝軟綿綿地圈著酒杯,酒杯裡是喝到一半的藍色透明液體。看樣子已經是第二杯了。
崔棲燼竭力睜了睜眼,想要看清到底是不是第二杯,卻又看到池不渝斜撐著臉使勁朝這邊看,臉快要砸下去。
池不渝的目光被那一杯愛爾蘭之霧變得柔軟濕黏,化成了被融成液體的藍色冰糖,隱隱約約地往她這邊望。
又好像沒有。
難道記錯的是她,隻有一杯酒量的是她,而不是池不渝。
卻又聽到班長在她耳邊樂嗬嗬地說,
“對了!隻有一杯酒量的確是池不渝。”
崔棲燼放心了。結果下一秒就聽到班長尤其篤定地說,
“因為你的酒量隻有半杯啊!”
崔棲燼用手指戳了戳桌子,表示不信。
班長又說,“而且你喝醉了喜歡對人笑,跟朵花似的,還不管人家說什麼都有求必應。”
“有嗎?”
“有啊——”班長一邊很自然地答著,一邊很自然地看向崔棲燼,目光突然凝住。
此時崔棲燼的嘴角還沒斂起,朝一個方向直視著的目光,很緩慢地轉到她臉上。
又朝她揚起一個笑。
班長表情凝重地放下酒杯,“壞了。”
緊接著,一聲“嘭”,那邊池不渝的頭栽倒在了桌上,周圍傳來喊幾道慌亂喊“池不渝池不渝池不渝”的聲音。
嚇得班長連忙轉頭去看情況。
頭才轉到一半,這邊又是一聲很響的“嘭”,有人驚呼——
“崔棲燼你怎麼也倒了”。
一時之間班長的頭停在了空中,不知該往哪邊轉,她猛地一拍腦門兒,
“都八年了,你倆酒量怎麼還這樣半斤八兩啊!”
完了啊。還又真跟那次同學聚會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