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目(5)本田響篇 或者乾脆重新做……(2 / 2)

不過不難看出來,本田老木匠年輕時的輝煌應該不是徒有虛名。從他會做、會修的東西裡麵,就能看出來。

他不止修木具,也修鐵器等等。隻要是常見的一些用品,他基本上都能修。雖然眼睛看不見了,但是那些物件的結構他一摸就能摸出來,就好像那些結構已經日積月累的摩挲、構建、重塑之中,全部刻在了他的心裡一樣。

偶爾,我會在一旁靜靜地看著。

這是一個很奇妙的體驗——我所熟悉、又或者是不熟悉的一些物件在老木匠的手底下被剝除外殼,露出裡麵或簡單、或精巧的結構……

這些結構被一點一點拆解,仔細擦洗、切割、組裝、磨平,又一點一點從看似單調而又重複的直的、彎的、折了個對腳的……大的、小的、一丁點大的零件裡,拚起、組合、嵌入、組裝……最後又變成與來時彆無二致的樣子。

隻是這些物件在來的時候要麼缺胳膊少腿、要麼已經不能用了,但是走的時候,都是整整齊齊,功能健全地走的。

——沒有什麼是老木匠修不好的。

在老木匠拆拆修修、敲敲補補的時候,我總感覺他好像又沒有盲——如果他的眼珠子不是怪異地跑向了天南地北的兩個方向的話——眼盲的人似乎就是這樣,沒有辦法控製自己的眼球方向。

因為他們已經看不見了,所以他們也不知道眼珠子放在哪裡才是對的。

一開始我老在旁邊看的時候,老木匠還有些不習慣。

最後,哪怕我在旁邊趴著看一天,他都已經沒有任何反應,能夠旁若無人地作業了。

每次看本田老木匠修理東西,都是一次全新的體驗。

——太讓人入迷了。

我從來不知道我以為我熟悉的一些物件,內裡竟然是這個樣子。

這麼小小的外殼裡,是怎麼容納下那麼多的零件、那麼複雜的構造的呢?

那些看似簡單相似的零件,是怎麼樣在微妙差異的相互組合之間,變成截然不同的模樣的呢?

老木匠的手精巧得讓我覺得,如果他想的話,他甚至能用這雙手摸索出人的心臟的結構,將一些壞死的、腐爛的、不能再使用的部分剔除,換上新組裝的結構,讓一些沉寂的、絕望的、已經死去的心也獲得短暫的重生。

但是隻可惜,他再有一雙巧手,也隻能將這些無生命的零件組裝成另一個冷冰冰的樣子,而不能將腐壞、缺塊缺角的心修複得圓滿如初。

——但凡他有辦法把壞死的心臟也救活,他一定會第一個先把自己的心臟先拆出來,哪怕鮮血淋漓,也要將裡麵的膿瘡拔除——或者乾脆重新做一個心臟。

但是這是世界上最優秀的醫者都做不到的事。

所以本田老木匠也做不到。

他隻能默默地睜著一雙盲眼,望著虛空的不知道什麼地方。手上摸索著將送來的物件拆開、檢查,然後修理、還原。

在不斷地拆解、拚合中,仿佛也是在不斷地在將自己連骨帶肉地拆開,又精準地將它們重新粘連起,在這個漫長而又單調的過程中,在每一個這樣的日夜中,不斷地重溫那些足以將自己淩遲至死的美好回憶。

本田老木匠此前的人生可以說是十分幸福美滿的。

隻是這個世界好像就是這樣,在給了你一些好東西之後,就會奪走一些彆的。

二十年前本田老木匠還是那個未來可期、光鮮亮麗的東京名匠。

那時他的眼睛還沒有瞎,一切美好都是值得期待的。

他有一個深愛的妻子和一個兒子,家庭和睦,加上有一門傑出的手藝,生活不能說和富庶的家庭一樣奢華享受,但是也比其他人也已經體麵得多了。

加上兒子也懂事上進,兩父子一起做木匠生意,眼看著就要攢夠錢買個大宅子,全家人一起過上安慰幸福的生活了。

然而。

突如其來的起義。

蔓延的戰火不長眼,在吞噬人的生命時,從不講究那些人是不是彆人珍貴的家人、朋友,或者相依為命的愛人。

本田老木匠的兒子和兒媳應該是不幸被戰火波及,那天早上出門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

為什麼說是應該?

那天出門後再也沒有回來的人千千萬,有一些幸運的,被前來的家屬找到了他們的“一部分”,有一些沒有那麼幸運的——像本田老木匠家的兒子兒媳——什麼都不剩了。

在那一地的斷肢殘骸中,遍地的……那些部分……

哪些不是你們家、我們家、他們家……最珍貴的人呢?

本田老木匠和妻子癱坐在硝煙似乎仍未散去的遍地血跡之上,一夕之間仿佛蒼老了20歲。